那些将枯未枯的藤蔓正死死缠住竹架,
如同缠住最后一缕不肯坠地的夕阳。
蝉鸣扎进耳膜的时候,我正蹲在麦垛后数蚂蚁。三婶的布鞋碾碎一截枯枝,青筋凸起的手攥着红纸,像攥着条刚剖开的鱼鳔。"二十万,少一分就滚回你那个跛脚窝棚去。"她的声音和去年剁腊猪头的菜刀一样锋利,砧板上的月光溅在我的白裙子上。
那件裙子是母亲在化肥袋里埋了三个春天才攒够钱买的。领口的蕾丝总让我想起她缝纫机下断成两截的顶针,银亮亮的豁口含着她半辈子的牙印。此刻我的手指正掐着裙褶,像掐着未出世的婴孩脐带。对面的男人垂着头,后颈汗珠在阳光里碎成玻璃渣,扎进他父亲旱烟袋般皱缩的喉咙:"亲家母,咱们庄稼人..."
麦浪忽然掀翻整个村庄。我数到第七十二只蚂蚁时,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跪在晒谷场。稻粒钻进膝盖的滋味比月光更凉,父亲举着秤杆说:"四十二斤半,够换你弟半学期课本。"那时候我以为婚姻是道数学题,直到媒婆的算盘珠子崩进我眼底,才明白每个姑娘都是待沽的麦穗。
堂屋里八仙桌上的茶渍在蔓延,像滩未干的血。母亲用豁口茶碗给我续水,水线颤抖着在红纸上洇出妊娠纹。她耳垂上褪色的金坠子晃啊晃,晃出三十年前外公用半亩油菜花换来的银镯子。那些金属碰撞的声音总让我想起产钳,想起接生婆从血泊里捞出来的不只是婴孩,还有被剪断的脐带拴着的半爿月亮。
"要不...把西厢房抵给二叔?"男人终于开口,喉结滚动如未咽下的秤砣。他母亲立刻尖叫起来,声音像被踩住尾巴的狸花猫。我突然想起昨夜窗台上交尾的壁虎,月光下它们断掉的尾巴还在痉挛,而新生的部分已经长出冰冷的鳞片。
三婶的唾沫星子落在我手背,烫出个水泡。她说镇东刘家媳妇陪嫁了辆小轿车,城南赵寡妇改妆时戴的是翡翠坠子。我的白裙子开始渗血,不是经期的暗红,是更年轻的鲜红——十四岁那年,我躲在麦田里撕碎卫生巾包装纸,以为这样就能阻止身体里疯长的麦芒。
男人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指甲挠黑板的声音。他父亲数钞票的动作像在给死人烧纸钱,灰烬落在我的白裙摆上。三婶的嘴角终于翘成钩子,钩住我锁骨下方那颗朱砂痣。母亲开始啜泣,眼泪砸在茶碗豁口溅起锈味的水花,我知道她在哭二十年前被典当的银项圈,哭四十年前被拆掉的雕花床楣。
麦垛后的蚂蚁还在搬运食物残渣。我突然看清它们列队的方向不是巢穴,而是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树干上密密麻麻刻满"正"字,每个笔画都深得像要渗出血。听说是早年逃荒的女人刻的,数到第一千个日夜就能翻过山去。可惜她没数完就被抓回来,手腕上的麻绳勒进皮肉,和枣树疤长成连理枝。
男人递来印泥时,我看见他小拇指缺了半截。他说是收割机绞的,可那伤口整齐得像是被铡刀切过。红手印按下去的瞬间,我听见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清脆如麦秆爆裂。三婶的笑声惊飞了屋梁上的燕子,雏鸟的绒毛混着泥巴落进茶碗,母亲仰头喝得一滴不剩。
晒谷场的风突然转向。我数到第一百只蚂蚁时,它们正合力拖动片蝉蜕。透明的躯壳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像极了我昨夜梦见的新娘头纱。可那些细小的爪子终究没能翻过门槛,就像二十年前母亲没能留住那对银耳环,三十年前外婆没能藏住陪嫁的樟木箱。
茶凉了第三遍时,我扶着麦垛站起来。跛脚在泥地上戳出深浅不一的洞,每个都盛着半瓢月光。男人追出来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秋后能收三十担谷子。"远处拖拉机突突响着,碾碎路上未干的蛙卵。我突然很想笑,笑声惊飞了枣树上的乌鸦,它们扑棱棱飞向山那边,翅膀拍碎无数个刻着"正"字的黎明。
回屋时瞥见镜中的自己,鬓角沾着麦芒,像戴了顶荆棘冠。三婶正在点数钞票,指甲上的凤仙花汁染红了毛主席衣领。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的茧子硌得生疼。她耳坠晃动的频率和窗外摇晃的丝瓜藤一模一样,那些将枯未枯的藤蔓正死死缠住竹架,如同缠住最后一缕不肯坠地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