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女儿缩在柴房,
听见新式留声机里放《喀秋莎》,
曲调钻进墙缝,
惊醒了砖坯里封着的裹脚布。
喜轿落地时,我数到第三十六颗铜钱从盖头缝里漏下来。轿帘掀开的瞬间,父亲用秤杆挑飞的红盖头蒙住了祠堂门前的石狮子,那畜生含着染血的铜钱,眼睛红得像要滴出人油。
祖母的银镯子正往我手腕里嵌。三姑六婆说这是祖传的吉祥物,却没人告诉我镯子内圈刻着生辰八字,要等皮肉长合了才能算真正的陈家媳妇。八仙桌上的龙凤烛烧出个歪扭的"囍"字,烛泪凝成我娘投井那晚的月亮。
"跪——"司仪嗓子劈了叉。我盯着青砖缝里没扫净的血痂,突然想起去年腊月,二姐就是在这里被扯掉棉裤验的身。红木箱里的陪嫁被褥沾着褐色污渍,绣娘们飞针走线时,血珠顺着鸳鸯眼睛往下淌。
洞房夜我摸到丈夫后背的鞭痕,二十一道,跟他前三个老婆的忌日数相同。他撕我肚兜的力道和撕黄历一样,纸屑混着棉絮堵住我的嘴。窗外老槐树上吊着的铜铃铛突然发疯似的响,震碎了瓦当上盘着的石雕蟒蛇。
怀孕七个月时,我在灶台边摸到婆婆藏的砒霜。粗瓷碗沿缺了个口,倒映着她当年被烙铁烫平的眉毛。"女娃不值当喝药。"她夺过碗时,我腹中的胎儿突然蹬腿,把洗菜盆里泡发的木耳踢成了血耳。
产婆的剪刀咬住脐带时,我数着房梁上挂的十二串干辣椒。第七串下面悬着大姑姐上吊用的麻绳,绳结里还卡着半片指甲。女儿哭声响起的刹那,祠堂方向传来瓦片碎裂声——听说供着祖宗牌位的龛位裂了道缝。
满月酒那天,丈夫把女儿按进洗脚盆。"赔钱货喝什么奶。"铜盆里浮着三姑的银簪子,她当年就是顶着这根簪子跳的河。我抢过孩子时撞翻了神龛,檀木牌位砸在地上,露出底部用朱砂写的"典妻契"。
女儿五岁那年,我在晒谷场看见她数蚂蚁。麦堆后闪过的蓝布衫让我想起被卖到关外的三姐,她临走前塞给我的山楂果还在陶罐里发霉。当货郎摇着拨浪鼓出现时,我把女儿推进地窖,窖口的南瓜藤缠住她的哭声,结出个拳头大的瘤子。
冬至那夜,丈夫带回来个穿列宁装的女人。她胸前的钢笔插进我眼窝,墨水混着血水在炕席上写满俄文。我抱着女儿缩在柴房,听见新式留声机里放《喀秋莎》,曲调钻进墙缝,惊醒了砖坯里封着的裹脚布。
女儿出嫁前夜,我往她嫁衣里缝进三十六根钢针。月光爬上窗棂时,发现她正对着镜子削锁骨,血珠滚过褪色的梳妆台,在抽屉缝里汇成条暗红色溪流。"要显腰身。"她咬着发卡说,嘴角翘成当年货郎称银元的天平。
喜轿又停在祠堂前。第五代女婴的哭声掀翻了供桌,三寸金莲绣鞋突然爆开线头,百年前的合婚庚帖在月光下自燃。灰烬飘进我松垮的眼窝时,终于看清那些生辰八字不是朱砂写的,是历代新娘手腕渗出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