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天岭南临演武台 七门共赴绿林山

上文书说到泾潮无意中触怒了几名年轻人，当场比武，忽然听见一声大喝，双方停手。只见圈外站着一名老者，七尺七寸身长，体格健硕，头如麦斗，声若洪钟，浓眉豹眼，面如古铜，花白长须飘洒胸前，一团正气，威风凛凛。泾潮见老者的腰带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八卦图形，心里明白，站在一旁，那老者叱责黄衣郎君道：“竖子！你就算不认得人，周天掌还不认得吗？为什么不停手？”黄衣郎君不敢出声。老者转头对泾潮说道：“我是龙虎山八卦门坎位长者钱成双，世人送给我一个诨名镇峰龟蛇，尊师是周天门哪一位？”泾潮躬身施礼，答道：“原来是钱长老，家师听潮侠。”成双道：“都说听潮侠再开山门，收了一名弟子，七门会上不曾见过你，今天方才见面。”

看官，什么是七门会？原来盛唐年间尚武，民间习武之人极多，就有了各个门派，泾潮所在的周天门与庐山五方门、齐云山四鱼门、峨眉山炼石门、嵩山少林寺、龙虎山八卦门、青城山青城门联系较为紧密，因为这几门相隔很远，约定每五年聚会一次。这七门会是由各门轮换承办，其中少林、炼石二门时而参会，时而有事不来，其余各门由本门长者领着众弟子赴会，切磋武艺，培养教导新人。因此各门在武艺上互有借鉴，人也很熟，泾潮进入周天门时恰好赶上前次七门会才结束，因此本门之外没人认识。钱成双为人热忱，喜欢各处寻访，七门中以他消息最为灵通，虽然武艺是八长老最后一位，威望却极高，各派弟子都和他熟识，并不感到拘谨。成双知道从文又收了一个徒弟，刚刚又看见泾潮使出周天掌，于是喝住，令众人重新相见。和泾潮比试的两个是五方门三弟子长臂白猿曹檄，二徒弟泥湾闲士裴天基，另有于广目、项福、包世陇、汤文虎、苗瑛瑛几个。另一伙是四鱼门弟子桥面行樵乔睿、石府隐士褚寰宇，还有伍火、祁云多、焦闯、贾松、姚书仪。圈中先比试的两人一个是汤文虎，一个是焦闯，二人都是急躁易怒的性子，因为谈论两门的长短高低生了闲气，接着就打了起来。两边弟子虽然认识，却也互不服气，没有阻止，恰好泾潮来劝，长臂白猿曹檄误以为泾潮轻视两门武艺，执意与泾潮比试，泥湾闲士裴天基很自负，见师弟一时战不下泾潮，上前替换。成双叱退天基，曹檄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很不高兴，从这以后和泾潮很不和睦。

众人互相通了名姓，泾潮动问道：“长老因为什么事领着这么多师兄来这里，七门会还有一年才举办呢。”成双道：“你下山多日，却不知道江湖上近来暗流汹涌，再过一个月就是十一月演武台，今年七门之中已经有几个弟子想要在大会上显露武艺，赢得绰号。周天门推荐的是你二师兄，本来也不需要多少人去，但我听到传言，有高人要去赴会，事出非常，我正要通告各门知道，途中恰好遇到五方门、四鱼门这些徒弟，就让他们帮我送信，没想到信没送出几封，却在这里相斗，真是误事！”泾潮这才明白，十一月演武台每三年举办一次，在绿林山后山搭一座大木台，习武少年要想出名定绰号，让江湖上知道，可以先自己取一个绰号，登台演练武艺，如果能让观众折服，就正式承认绰号并在江湖上传扬，以此选出少年俊杰。周天门大弟子萧荣就是上次大会的头名，众人给起了绰号听风侠，远近闻名，今年大会，早就定下齐飞扬作为本门推荐的弟子，届时飞扬自己去赴会。别的门派也有师父跟着去的，然而不论胜负，师父却不允许登台。钱成双近日听说平波阁三阁主的弟弟翻山神掌路盛将赴会，帮助平波阁二徒弟取得名号，天岭门也有人来。想那天岭门势力庞大，高人众多，向来是自己给弟子起绰号，加上山遥路远，极少踏足中原，突然到来，很是令人惊讶。成双多方打听，大致将情况弄得明白，急忙寻找各门的人报信。

这七门所在的位置，关山阻隔，五年一会尚且常有人缺席，仓促之间那里能让各门都知道。幸亏成双先遇到五方门众弟子游历，帮助成双送信，途中又看见四鱼门众徒，也帮着通知各门。几天之内，先后遇到周天门观海客领着弟子齐飞扬去演武台，少林寺草席罗汉照众引着小和尚哭脸佛沙树、灰象小长老沙圆和沙明、沙合，四鱼门第一高手江陵斜月樊琮，八卦门弟子终南少剑段骝、诸葛遂、李昭通。几名长者本来各有各的事，只是顺路带门中弟子下山，并不想赴会，听到成双的消息，也都感到诧异，于是约定一起去演武台。成双率五方、四鱼门弟子先行，没想到汤文虎、焦闯等争强好胜，言语上起了冲突，以致在路上动手。成双到达时，恰好遇上泾潮与天基比试，从周天掌认出泾潮的门派，于是喝住，曹檄心中不服，冷眼看着泾潮。当下成双细说了一遍，问泾潮是否同行，泾潮见三师叔和二师兄也去，就请成双先走，自己随后赶来。成双和众人去了，泾潮一想，再去崂山北支脉找清风剑客已经来不及，只得先回家。

话休絮烦，泾潮回到家中，和父母说了这件事，顺织不愿意让长子前往，然而泾潮师门中有人去，也不方便硬拦着，于是连夜收拾行李，整理应用之物。泾潮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将遇见黄衣女子的事说了一遍，李溪和顺织听了大吃一惊，猜到是当年的黄鹂，又不方便将旧事细说，李溪道：“这女士就是黄鹂，我们家对她亏欠很多，你如果见到她，须要按照姑母的礼节去侍奉她。”泾潮不理解，又不敢问，顺织嘱咐道：“如果黄鹂姑母真的要取你性命，该跑就跑。”泾潮听了父母的话，答道：“母亲不要担心，鹂姑虽然说话冰冷，但很自重，也不是无情之人。”李溪见长子说的有道理，暗暗点头，顺织终究是有些担心。第二天清早，泾潮辞了祖母、双亲，渭汐很是不舍，送了兄长十里路，泾潮嘱咐他小心侍奉祖母双亲，刻苦读书，让他自己回去了。

泾潮骑马沿着官道行走，赶奔荆襄故地，路上不止一天。这天经过一个大镇子，肚中饥饿，想要找地方打尖，忽然听见前面吵吵嚷嚷，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泾潮好奇，下了马拴好，背了包裹，向圈内张望。只见左边有几个汉子，家丁打扮，面目凶恶，右边地上坐着一个老翁，旁边一个小丫头搀扶着，身边的黑色木炭洒了一地。老翁身边站着一个弱冠郎君，中上等身材，灰青布衣，剑眉细目，鼻直口方，后背长剑，一身正气，目光逼人，真乃人间美男子，又似天上镇妖仙，正在怒斥那几个汉子：“这老丈偌大年纪，卖炭为生，为什么用低价强买人家的？又把他推倒在地上，不说个明白，怎么能平息众怒？”一个恶仆道：“原来是个外乡的蠢货，你可要打听明白，我们兄弟在本地买东西，哪个敢提价钱？但凭我高兴罢了，这老儿还敢嫌我给的价低，不看大家的面子，这就打死他，你要是怕痛，赶紧滚就是。”那郎君不听便罢，听了恶奴狂言，气得面色发白，发怒道：“你这恶奴，真该扭送到衙门去。”那恶奴冷笑一声，撇着嘴说道：“你可知道本地的官吏是怎么恭敬我家主人的，竟敢在这里多事，各位弟兄，让他知道知道厉害。”说完，身后几个人扑了过来，泾潮一看，认出圈内的青年郎君正是本门二师兄齐飞扬，不禁暗笑，心想这几个恶奴要吃亏。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高壮仆人伸手抓飞扬衣领，飞扬左手扣住他手腕，右手一扳他的脑袋，左脚借势一扫，那仆人已经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其他的或是一个耳刮子，或是一脚，全部打倒了，飞扬本来是正直君子，不愿意出手伤人，今天大怒，下手还挺重，旁观众人一片叫好。忽然有一人穿着蓝色绸衣，面丰体胖，分开人群来到圈里，责备飞扬道：“平日里总是嘱咐你不要多事，这一路上实在是难让人放心。”

泾潮见蓝衣人乃是三师叔梁璝，心中高兴，牵了马尾随二人到人少的地方，叫道：“三师叔留步。”梁璝回头见是泾潮，问道：“你回乡探望父母，如何到了这里？”泾潮粗略讲述了一番，又见过二师兄，三人找了一家店坐了，点了三碗羊肉臊子面，一碟青菜，一碗豆腐，梁璝劝飞扬道：“咱们门里的人，自然是仁义心肠，然而你下山以来，不平的事都要去管，天下之大，你一人如何管得了？”飞扬觉得师父说的有道理，低下头不说话，梁璝又问泾潮下山后遇到的事，泾潮细细说了，梁璝道：“如此看来，江湖上不平静啦。”

三人吃完饭，正要起身，只听一阵喧哗，一伙人来到近前，约有三十几人，里面就有刚才被打的几个恶奴，一人指着飞扬叫道：“师父，就是他！”一个轻装汉子走出来，身上肌肉凸起，明显是练武的人，来到飞扬面前说道：“小子赶快跪下赔罪。”飞扬刚刚被师父教训，没有出声，梁璝道：“诸位，有话好说。”那汉子见梁璝衣着华贵，没敢小瞧，说道：“这人打伤了我府中好几个，我家主人大怒，亲自前来问个明白。”梁璝抬头，见后面马上坐着一人，鼻子和嘴巴朝着天，斜冷眼看着，显得不可一世，梁璝道：“这是误会，赔你些钱治伤罢。”那汉子说道：“那岂不是便宜了你们，我家主人已经发怒，我说三件事，要是依了便饶你们不死。”梁璝笑着问道：“哪三件？”那汉子回头看了看马上的人，答道：“一是你们跪下，任凭我们打骂；二是把马匹和财物献出来；三是对围观众人说谢爷娘责罚。”直说得唾沫横飞，摇头摆尾，飞扬听了这些话大怒，强自忍住，梁璝问道：“要是不依又会怎么样呢？”那汉子凶巴巴的道：“那就当街打死，尸身扔入河中喂鱼。”后面马上那人道：“还不动手！”那汉子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一拳直奔梁璝面门打来，梁璝飘身躲开，那汉子身后冲出十几人，手里拿着铁刀棍棒，直奔三人而来。梁璝涵养再好，此时也怒了，退到远处，飞扬和泾潮上前，恰似虎入狼群，打得这伙恶奴哭爹喊娘，躲都没地方躲。飞扬把马上的人一把揪下来，一顿好打，要不是在官道上，恐怕就结果了这恶霸，饶是如此，那恶霸也断了一条腿，受了内伤，没有三五个月起不来床。梁璝见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忙止住二人，三人上马，离了此地，路边的人，都举手为意。

梁璝三人纵马而行，几天后追上了钱成双和五方、四鱼门众弟子，互相见礼。泾潮见人群里多出几个人，其中一名中年文士，身着一领雪白长袍，身材极高，比听潮侠还要高出二寸，面如冠玉，轮廓瘦削，一对大圆眼炯炯有神，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听别人介绍他就是四鱼门第一高手樊琮，人称江陵斜月，泾潮上前施礼，樊琮也以礼相待。另有成双本门的几个弟子，一个是终南少剑段骝，本来要在演武台争取正式的绰号，段骝身后是诸葛遂、李昭通。那诸葛遂人称荆州小卧龙，是诸葛孔明的宗族后裔，极为聪明，武艺在门中虽然不强，却精通周易八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各门的少一辈弟子都把他当作军师。众人相聚，又是一番问寒问暖。梁璝问少林派的人在哪里，成双说道草席罗汉最喜欢热闹，已经率领本门四名弟子先行打探去了，众人恐怕有变数，于是动身追赶。

路上无话，一行人匆匆赶路，沿途中原景胜，三国旧地，锦绣水乡，荆襄故郡，都来不及细看，直奔西南方向。一天晌午，已经接近随州地界，时逢大唐盛世，道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各色商贩，叫卖南北货物，众人甩镫离鞍，下了马牵着走。他们这一伙少年人很多，看见稀罕物品，免不了把玩一阵，询问价格，成双、梁璝催着大家赶紧走，好早些找客栈休息。走到日头偏西，远远望见一处镇子，众人走得饥饿，加紧前行。快到镇子，早看见两名少年僧站在道旁等候，都穿着灰布僧衣，手持木棍。其中一个少年僧肩宽背厚，圆头胖脸，晒得很黑，一副金刚身材，竟然和樊琮一般高，当先和众人见礼，仔细一问，乃是少林弟子灰象小长老沙圆，领着师弟沙明。

书中交代，这沙圆和师兄哭脸佛沙树、师弟沙途都是少林弟子中的佼佼者。熟悉的人都说沙树宽严相济，善于管理寺中大小事务，是下一代方丈或监寺的人选。沙圆武艺高强，质朴无华，将来可作为护法金刚。二人都想在本次演武台扬名定绰号，以后如果再有进步，则等到有了空缺转为罗汉。成双问草席罗汉在哪里，沙圆说道照众领着沙树、沙合在随州的南边打听消息，已经探明的是，平波阁翻山神掌路盛领着门中二徒弟张升和几个人赴会，想要扬威封号，志在夺冠。其实这事倒也平常，各门的弟子原本就是争夺排位，图个江湖显赫，然而这次天岭门高手雪山魈刘茂才也率人下山，赶赴演武台之会。那天岭门远在西域天山，是江湖第一门派，突然前来，又和平波阁互相呼应，事非寻常，因此老罗汉一面继续探听，一面让沙圆、沙明等候众人。

成双、梁璝、樊琮等听了沙圆的介绍，略感沉重，又不好在徒弟们前显露出来，教大家早早寻客栈歇了。第二天众人清晨便行，走到晡时，天上阴云密布，很快下起雨来。这时已经接近十一月，虽然临近江南，天气也是寒冷，尤其身上一湿，更觉得饥冷难耐，众弟子急忙寻找安歇的地方。泾潮跟着大伙，撑着伞，四处张望，蓦然间看见一个人，手持一把油伞，站在路旁，望着泾潮微笑，泾潮就觉得饥饿寒冷立即消失，喜出望外！

正是：折柳以为难再遇，蓦然抬首又相逢。欲知泾潮所遇何人，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