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说童年是我们不再了解的那些事情吗?你能去不描绘它,而是在童年的魔力状态下大步往来其中,找出当时的黏土和云朵、楼梯的阴暗处和狂风的秘术吗?随着你盘点了世界,消除了梦想,解除了神秘,你能证实形成的这层躯壳吗?
记忆噢,这是对你的寻觅。
这种隐匿是什么,这片废墟,被虚假地迁移了的这些虚无的风景意味着什么?遗忘,仍就地抓住(无力地)和追捕已逝去记忆的持久的激动。这位新的疏叶人,他让你的老枝裸露,有什么用?
童年是你从未重视的十分明白易懂的地理学的财富。你弄乱了这里的年代和年岁、笑和笑过的幻觉、地点和压根儿就不是出自这些地点的感觉。你在这里引入了毫无出处的面孔和声音、痛苦和花絮、故事片断的狂欢乱舞,还有或爱或恨含混的人物。它们曾经重要,现在依然重要,以至于你描绘、移植、保护它们。记忆,你为什么重视这笔财富,然而又不提供这笔财富呢?
当一批回忆无声无息地从目光的冥世流逝时,当对一段幸福时光的虚假的评价蓦然出现时,当我们重新向这个诡诈的时期倾注热情时,在那里,世界的每个碎片宣读世界的可能性,在那里,世界的现实本身是全都非常疯狂的蚂蚁那无边无际的巢穴,当我们身处其中而并无陌生感,却有被流放的心情时——那是我自己忆起的回忆,还是你,记忆忆起的我呢?
让我们签订一份协议,度过一段简历的时光,记忆,降低了门槛并减少了生疏,提示了援引自你的劫掠边缘的踪迹的秘密。我本人,我既不携带抢劫的口袋,也不携带征服的屠刀,只有一种醉意,以及一种非常顺从你的流逝(时间的流逝)的喜悦。
让我们签订一份协议。
童年从哪儿开始?始于对首次睁开眼睛观察世界的记忆?始于与初期意识相悖的对所见故乡的攻讦?管家婆提起了一个以阵痛开始的夜晚。行装自万圣节后就准备好了。沿着勒瓦索尔运河去市民医院的旅行是徒步完成的。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四,晚上二十一点,在暴风雨的警报声中,接生婆迎来第一声啼哭,今日的管家婆接纳了“最后的一节肠子”。这是克里奥尔人称呼第五个——最终——最后一个孩子的方式。

今天,当这最后一个孩子产生多少有些愚蠢的惊讶时:可是,妈妈,你为什么步行着去呢?Eti man té ké pwan lajan pou trapé loto-a?【这是克里奥尔语的原文,意思同上句。所谓的克里奥尔语,指当地的一种混合有法语和西班牙语成分的土语。说这些语言的混血人,一般也被叫做克里奥尔人】我从哪儿弄到车钱啊?她既骄傲又沮丧地说。
这男人有时会重走这条出生之路。顺弗朗索瓦—阿拉戈街而下,穿过鱼市的芬芳的喜悦,然后沿着运河一直走到铁索桥。他有时也会体尝星期四的夜晚,当二十一点的钟声把法兰西堡交付给路灯的暗黄色光斑时。总之,他有时也会端详十二月夜晚的暴风雨,当暴风雨出现在某个星期四的时候,并不渴望从中看出征兆,而是要感受一种熟悉的感觉,最初感觉的再次出现。这是徒劳的。男人如今对雨天,湿风天,还有陡然降临河上的夜晚,有一种淡淡的伤感。他甚至会是诗人,如果在这些显然非常美好的偏好里没有这样的恶癖。
不管怎样这是可以预料的:黑仔没有任何十分特别之处。他矮小,娇弱,眼睛无神,消耗任性的技巧,一点点的批评就引发他自身的灾难。他喜欢独处,一动不动地呆在厨房的屋顶上数云彩,或者影影绰绰地关注他的眼屎。狂热的时期促使他像这些狨猴一样看到什么就攀爬什么,他有狨猴的肥胖,差不多的嗓音,以及同样的让人堕落的忍耐力。甚至(一个记仇的哥哥常常确认)直到常理上不宜的年岁他仍在吃奶。他会整天地练声,和着一种野蛮的节奏发出独一无二的喊叫:嘀嗒吃奶!……嘀嗒吃奶!……不求助最后这个谎言,也很容易预见那里没有一位真正的诗人。在整个青春期危机阶段,他特有的幻觉让他相信这个。
他唯一的才干是做个杀手。他被封为(自封的)蜘蛛、蚂蚁、蜻蜓和蚯蚓的国王,这些也是他屠杀的对象。他是红蟑螂和人们大喊克拉可拉的深色大蟑螂的阿提拉【阿提拉(? — 453),匈奴王】。他指挥战役,攻打不可能灭掉的鼠群。这位杀手有一个故事——故事是这样的——说不准他是否为此骄傲。
故事源自如今无法解释的孤独时期,因为家是完美的靠山。这是由北方的木材【特指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芬兰、俄罗斯北部进口的云杉和红松的成材】建造的一片房子,从弗朗索瓦—阿拉戈街上一直延伸到拉马丁街拐角附近。在临街的一层,那些房产主叙利亚人铺开他们的布店。就在对着公寓楼梯入口的边上,有一家细木作坊。黑仔从未见过这家作坊,但是他始终知道它的存在:一场火灾之后,改行经营体育用品的木匠一直住在那儿,怀念过去的手艺。他徒劳无益地修理每扇门,修理那些显摆身份的矫正最小钉子用的工具,以此来祈求他的手艺。他总在耳朵上夹着一支固执的铅笔。他站在他的商店门口,目光迷失在一群寻找目标的老鸨中。他用他的铅笔测量世界。从没有一个老鸨发现这一测量工具。然而,测量却是精准的:这家伙把时间花在这上面:伸直手臂,铅笔头从拇指和食指之间露出来,审慎地测量,逐步地测量,测量……是的。当测量员死于心肌梗塞时,没有人想到把他的铅笔放进坟墓。黑仔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通过悲惨了解集市木匠心中有忧伤,知道测量员有太多的怀念的人。
楼梯通向各家居住的楼上:罗米吕斯妈妈家、尼诺特妈妈家、美人鱼妈妈家、伊雷内妈妈家,一个看不见的女商贩的看不见的家,她是一个不大见得到的海关职员的情人,他陷入时有时无却最火热的爱情中。女商贩是罕见的。她游荡在英伦三岛和美国海岸,她从那边带回透亮的布匹,既不是法国货,也不是天主教徒的物品,还有提神醒脑沁人心扉的香水。她在公寓的出现和她在公寓的消失都同样不引人注目,甚至比住在木楼梯迷宫中的鼠群更不引人注目。唯一让人注意到她的出现的,就是货物在夜里被拆包并重新打成供出售的小包时的沙沙声。这让睡眠充满报纸的哗哗声、瓶子的叮当声和流亡精英的古怪味道。她的出现尤其因为忠诚的海关职员而引人注目,他有些肥胖,有些汗淋淋,有些缄默,非常和善,以至于当时的黑仔相信看见过他艰难地爬楼。事实上,仔细想想,黑仔从未见过他。是大约十年后,人家悄悄告诉他的。女商贩也是如此,黑仔从未见过她(那套房子甚至自黑仔出生前就一直没人住),可是,他的想象力可以给她调配一个存在,这相当于久远的往昔瞬间的残晕。其他孩子很多,家家都有四五个。他们维持着一个爆炸性的团伙,从早到晚沿着走廊跑来跑去,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所以说,黑仔经历过孤独时光是令人怀疑的,即使他的童年的回忆通过孤独的呆坐不可避免地开始显现出来。这些孤独的呆坐后来把他提升为蜘蛛、蚂蚁和蟑螂的观察家,当然,是在把他打造成一名杀手之前。
有利于非法生存的一块隐秘区域出现在楼梯下面。大家把没主的,或者可能是哪家遗忘了的坛子、瓶子、喷雾器、小袋子堆放在那里。有时,码放整齐的纸箱子表明叙利亚的货物到了。这里还可以找到木箱子,各类木箱子,每个人藏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鳕鱼箱、熏鲱鱼箱、土豆箱。所有这些都罩着一层尘土,存在于一个不可描述的世界里,直到某天,尼诺特妈妈(黑仔的母亲),或者罗米吕斯妈妈,或者美人鱼妈妈,或者还有伊雷内妈妈有了打扫卫生的狂热,着手用大量的水全面清洗,全面喷洒消毒剂,给夜间的道路提供一堆堆的废墟。这些突然的清洗引起大量的闲言碎语。黑仔在规整下重新发现一个死亡的世界。他的专注的孤独于是陪伴着这个世界朝着原先的杂物堆逐步返回,随着生活,从箱子到垃 圾,在那里重现生机。

蜘蛛、蚂蚁和蟑螂在那里攒动。这块隐秘处有如此的生活让黑仔吃惊。蜘蛛网展开纹丝不动,闪闪发亮,负载着一轮苍白月亮的遗骸的纱帘。被日常的瓶子回收扯破的蜘蛛网,一些如同可怜的辫子扭动,而另一些则像一幅灵巧的刺绣品张开,一半被抹掉,在黑暗中闪烁,并在其陷阱的不同的供认中显示它的残忍。众多的尸体耷拉在那里,粉红色小苍蝇、蚊子、很小的蟑螂、小咬、撞上花边网的蛾子的干尸。这让人想到天上昆虫的空中墓地。那里觉察不到掘墓人,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拥有控制权。忒儿的一下,这个谜被揭开,他眼前一只贪吃的苍蝇出了事故。这只苍蝇挣扎起来,晃动着有弹性有生命的几何图形。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长爪泼妇紧紧抓住似乎是她编织的网,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就像滑步一般猛然扑向她的俘获物。
受不了的童年大孩子和大人【根据主人公的分类,大孩子是指他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包括苍蝇和蚊子);大人是指除父母之外的“蝗虫般充斥于街道的大人”;而小孩子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确实只了解不这个词的一种卑鄙。不这个,不那个。不干这,不干那。他们用这个词强迫所有小孩子不动弹地活着,不喊叫,不吐痰,既不渴也不馋,不登高,不杀生,没有甜蜜和任何温存地活着,而他们本应是甜蜜与温存的根源。我们什么也不能打碎。不可能烧什么东西,缝什么想缝的东西。不可能研究点煤气灯,探究炉子热的起源。被当作无能之辈,小孩子只得悄悄行动:偷偷地体验烧张纸或者毁掉姐姐们的一个布娃娃。且不说(危险地)恰到好处地吐出刚好听不见的一串流利的粗话的善举。
不!……在明白这个词是个混蛋之前,他已经在某次心理的弥撒中把它神圣化了,这些弥撒使他那些最终的征服变得神圣。一种异教的礼拜仪式(如向某位嗜血成性的神的一次鹦鹉祭),在仪式上,他念经般地诵读着新词或者新概念,并将其混合在他本人的种种英雄形象中。他像夺来被盗的火种般夺来不这个词;结结巴巴吐出不,为他的举动,特别是那些可恶的,被严禁的举动封圣。然后,他抛射不去攻击一只苍蝇的贪吃,或者高统靴里一只蟑螂的藏身地。他把不创立为咒语,去抵抗下雨的兆头或者一只瓶子的坠落,他必须用瓶子检验脆弱的命运。最后,大胆的他用不对抗大孩子或大人,只要他们胆敢提出下列的无论哪个要求:
你想在这儿?不!
去干那个!不!
你在哪?不!
尽管他们掌握丰富的用法,大孩子和大人却不喜欢这个词。从黑仔嘴里说出的不引起愤怒,这些愤怒迫使他悄悄溜走,或者悲壮地执行人家给他下达的命令。造成如此重大的反响令他满意。但是,很快,许多人对黑仔的那些耀武扬威的不没有反应了。应该说,他无论怎样都抛出这些不,它们立即引起哄堂大笑,然后是轻蔑的叹气,然后是让他比过去更加无足轻重的一种漠然。在他的经验里,不变成一种卑鄙。
……我的黑仔你把自己藏在哪里?……
爸爸几乎没有机会对他说不。这不是他操心的事。向孩子群发号施令是尼诺特妈妈和家里的长女“男爵夫人”【这是善于起外号的爸爸给大姐起的外号】的事。这个任务应该是不通向天堂的一条十字架之路。他穿行家中就像一位王子大步行走于笼罩着一派祥和的王国里,这种祥和恰如他寥寥数语的命令所明确要求的。高傲的殿下觉察不出任何的混乱。他只是在这儿说句亲昵的话,胡噜一下谁的脑袋。如果什么事情不对头——一个坏分数,在他午睡期间爆发的一场争吵……——爸爸无视违纪者,用目光斥责妈妈。一会儿,他把“男爵夫人”召到床前,敲打他正式的摄政女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一下子,“男爵夫人”傲气全无,像只献祭的羔羊,步履艰难地向他走去。爸爸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用字正腔圆的法语陈述事件,出示被有损名誉的分数玷污的练习本,问摄政女王:“您了解这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吗?难道不是由您负责检查功课和作业吗?我没有说过吗?……”不等回答,爸爸又回到他的幽灵王国,在妈妈旁边吃饭,或者逃回到或许很正当的休息中。“男爵夫人”重新与痛苦作斗争,这些痛苦(对所有人,对我们这些小孩子尤甚)表现为殖民的恐怖,表现为成打的不和报复性的打。
进家时,爸爸环视聚在桌子旁的一家老小。他的邮政制服,缝着大金扣子,赋予他专制的上校派头。他拥抱妈妈并立即问“男爵夫人”:“都好吗?”臣民的摄政女王总是回答说“都好”。不是因为事实如此,而是因为这句“都好吗?”容不得失望。因为疏远和他的礼仪用法语,爸爸是一个超验的不,在考虑之下,是与终极的目光同等重要的一个内在。
妈妈那边不经常说不。在与坏运气的斗争中,她必须指挥决定性的战役:想着吃什么,还债,想办法换一条破了的短裤,一件文具……忧虑刻在她的眉宇之间。她的敦实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永恒的紧张,这种紧张没有时间说家庭内的不。只需她喊一声,嘴唇动一下,就足以让普天下的不把黑仔碾碎。
不的冠军是“男爵夫人”。爸爸和妈妈授权她奴役人类。她无所不知。她处处都有眼睛。她可以调查,宣判并立即执行。她猜得出黑仔野蛮的思考,并通过非常响亮的不把它们曝光。她或许具有先知的、或者预测的或是无所不在的天赋,一个犯罪的念头刚一露头她也就冒出来:
不!
嗯?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吗?我什么也没干,上帝啊……
最初,这些不不不抑制着了黑仔。他还处在碰到不公正便咬自己指甲的阶段。他竭力通过狂怒:生闷气、跺脚、令人讨厌地在地上打滚……来化解这些禁令。这是一场轻歌剧里的临终,妈妈临危不惧,专注地盯着看,直至灰飞烟灭。面对这场苦戏,“男爵夫人”只是举起她纤细、可怕的一只手。动作就把这种情感的恐怖行为转化为名副其实的哭泣。二姐玛丽叶特是争取自由权的积极分子,她告诉他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自己气死,但是鉴于不能把他腌着吃,也不能用他做果酱,他们就把他埋掉了事……至于哥哥们,“代数学家”若若和“音乐家”保罗这两头野兽,他们坐下来津津有味地观看他的危机,就像看一场滑稽戏……爸爸很少目睹这样的愤怒,如果看到了,他就不知所措地看着黑仔,或者打个含糊的手势,然后立即对妈妈大喊大叫:“哦,亲爱的Gros Kako【克里奥尔语,意为“北极星”】,我看,这孩子是演马戏的材料。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怀疑就要预防,他需要一副该死的驱虫药……”
所有的不激活了他的想象力。不能犯的错误暂时搁置在心里。每条禁令在心理的骚动中都是无数次的违抗。这些违法的行动使他脸上挂着《蒙娜丽莎》的微笑。妈妈和“男爵夫人”担心他先天痴呆,徒劳地要弄清楚他怎么了。正是这些想象力丰富的补偿后来为他体验无数对立的情感的能力提供大量方便。人类如今仍在忍受对立的情感,但是他,作为情绪的优秀竞技者,通过表面的一种平静,避免了它们,并在写作中好歹地把它们升华……
END
作者简介
帕特里克·夏穆瓦索(Patrick Chamoiseau,1953— ),出生在马提尼克的法兰西堡,用法语创作,写有小说《七大悲惨之历史》(1986)、《辉煌的索利波》(1988),文学随笔《童年往日》(1993)、《上学路上》(1994),以及戏剧作品。
1992年,他的小说《泰克萨科》获得了法国最有名的龚古尔文学奖,从而引起人们的极大关注。昆德拉对他的小说才华备加赞赏,认为他跟拉什迪一样,代表了当代世界小说艺术的顶峰之一。
这里的两个片段《童年往日》和《受够了童年》,均选自他的散文作品《一个克里奥尔童年Ⅰ》(Une enfance créole Ⅰ,伽里玛出版社,1993年),表现了作者对童年生活的种种回忆,文笔中混合了加勒比地区少年郎天生的叙述才华和对经典文学写作的熟练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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