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七夕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是中华民族亘古不变的传说,也是中国人千百年来刻在骨子里的浪漫。
从平凡的小人物,到“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大文豪鲁迅,都为这份温柔的爱意而心动过。《鲁迅书信集》和《两地书》等书中收录了数百封鲁迅的书信。这些书信或为日常寒暄,或调笑戏谑。透过这些书信,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人们心目中那个以笔为刀,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文学巨匠,更是一个童心未泯的调皮灵魂和满腔的爱意。
句句有回应
在那个电子通讯还不发达的年代,书信仍然是维持人际交往最便利的手段。1925年3月,正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今北京师范大学前身)任教的鲁迅收到了一封信,写信人叫许广平。信中,先是向鲁迅抱怨时局,甚至出言指责鲁迅:
在无可救药的赫赫的气焰之下,先生,你自然是只要放下书包,洁身远引,就可以“立地成佛”的。然而,你在仰首吸那醉人的一丝丝的烟叶的时候,可也想到有在虿盆中展转待拔的人们么?
鲁迅看后哑然失笑,当天就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由于对方在来信中说自己“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先生之不以老爷自命,因为他实在不配居小姐的身份地位”,所以在回信中,鲁迅便顺着其脾气来,称呼对方为“兄”,并很认真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这个称呼一直沿用了2-3年,直到1927年,我们还能在鲁迅的书信里看到这个称呼。这也展现出在那个思想解放的年代鲁迅对于青年学生意愿的尊重。
唯独有一次闹脾气时,鲁迅故意挖苦对方为“少爷”。果不其然,不久后鲁迅就收到了回信,信中对他的称呼奋起反抗:
现在确乎到了“力争”的时期了!被尊为“兄”,年将耳顺,这“的确老大了罢,无论如何奇怪的逻辑”,怎么竟“谓偷闲学少年”,而遽加“少爷”二字于我的身上呢!?要知道硬指为“小姐”,固然辱没清白,而尊之曰“少爷”,亦殊不觉得其光荣,总不如一撇一捺这一个字来得正当。
对方气到爆炸,“罪魁祸首”鲁迅对此很满意。他甚至在回信中得意地宣称:
我的报复计划,总算已经达到了一部分,“少爷”之称,姑且准其取消罢。
这种“报复”实在是幼稚。听听这耀武扬威的语气,不像人们熟悉的文豪鲁迅,而像是一个小心思“得逞”的顽童,一定要在斗嘴中占尽上风才满意。
可爱的表情包画起来
1928年,林语堂在文章《鲁迅》中说,在厦门大学教书的鲁迅“实在是一只令人担忧的白象”(原文为英文)。这是一种打趣中含着忧虑的说法。而这头“令人担忧的白象”到了鲁迅的笔下,就成了“EL.”(EL.是德语中“大象”一词的缩写)和“你的小白象”,是一个活脱脱的可爱昵称。自此以后,“象”就成了鲁迅信中极其特别的一个意象,专门用来指自己。以至于有一次在落款时,鲁迅什么也不写,而是画上一只扬起鼻子的小象。
自那以后,鲁迅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继续在信里画小象。据不完全统计,鲁迅至少在信中画过8只小象。这些小象情态各异,憨态可掬,就像现代人聊天时爱发的表情包,谁看了不说一句“卖萌”?
同时,鲁迅也喜欢给别人起绰号。对于“小刺猬”这个绰号的来由,人们众说纷纭。有传闻说鲁迅曾在信中画过一只打伞的小刺猬,但此信已经佚失,无从考据。但无论如何,在鲁迅的语境之中,“小刺猬”已经成为许广平的一个专属名词,随处可见。如在1929年的一封信中,鲁迅开头便唤道“乖姑!小刺猬”,并在信中写道:
不知道刺猬可能如此大睡,我怕她鼻子冻冷,不能这样……我不知乖姑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我现在只望乖姑要乖,保养自己,我也当平心和气,渡过豫定的时光,不使小刺猬忧虑。
这是两人第一次经历如此长的分别。鲁迅在信中思前想后,始终放心不下,担忧与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在信末,鲁迅继续发扬自己的画技,画上了一只撒开脚丫的小恐龙。他所用信纸共两张,一张为对方爱吃的枇杷,另一张则是莲蓬,寓意着多子多福。
鲁迅:我很好,你呢
鲁迅的信里不仅有嬉笑打闹,更有平凡而温馨的生活。他常常会写下许多琐事:补了牙齿,就写“我今天已将牙齿补好,只花了五元”;出门采买,就写“小米,梆子面,果脯等,昨天都已买齐了”;天气热了,就写“天气很热,已穿纱衣”;要睡觉了,就写“祝你在上海也睡得安适”……
就连一些糗事也不放过。因为好奇花圃里的铁丝“有怎样的拦阻力”,鲁迅便“跳了一回试试”,虽然成功地跳过去了,却被铁丝刺伤了大腿和膝盖。鲁迅转头便将此事写进信里,还说“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痊愈了,一点没有什么”——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这么快“痊愈”,但鲁迅这样写,大概是为了让对方放心。遇上烦心事时,鲁迅也会在信里抱怨:
家里一切也如旧;母亲精神容貌仍如三年前,但关心的范围好像减小了不少,谈的都是邻近的琐事,和我毫不相干的。以前似乎常常有客来住,久至三四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翻过了,这很讨厌,大约是姓车的男人所为,莫非他以为我一定死在外面,不再回家了么?
由于往来信件实在太多,有一次来信中甚至开玩笑说“天天寄同一名字的信,邮局的人会不会古怪”。这可真是一份“甜蜜的烦恼”!
而当因为思念而感伤时,鲁迅就写下“我真记挂你……无论如何,人不在眼前,总是要记挂的”,再将这份记挂随着信件送往远方。在信末,鲁迅总是记得报平安,紧接着叮嘱一句:“我的身体是好的,和在上海时一样,勿念。但H.(H.即H.M.,是“害马”的罗马拼音缩写。许广平曾经被杨荫榆贬为“害群之马”,鲁迅因此戏称她为“害马”)也应该善自保养,使我放心。我相信她正是如此。”而在来信中,有时也会提起鲁迅叮嘱过的话:
我记得你那句总陪着我的话,我虽一个人也不害怕了,两天天快亮就醒了,这是你要睡的时候,我总照常地醒来,宛如你在旁预备着要睡,又明知你是离开了。
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将关于对方的事情变成纪年,当作衡量岁月流逝的单位。对于鲁迅来说,最浪漫的事情或许就是即使分隔两地,却仍然会因为一片落叶、一朵飞花、一封手书而悸动,并在这场悸动中想念那个魂牵梦萦的人。
在中国文人的笔下,“爱”绝不仅是一字简单的告白,而是横竖点捺,是数百封往来信件里无数说不完的话。虽只字不提爱,却字字都藏着爱,就像是藏在被面里的线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相伴。
参考资料:
鲁迅:《鲁迅书信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
鲁迅,景宋(许广平):《两地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易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