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的上海小姐,一生动荡起伏,是什么坚持她一路高开低走

昕昕局 2023-04-01 14:54:28

在我们所受的常规教育里,一直都强调,由贫而富易,由奢入俭难。但读完戴西的自传后,才发现,我们的认知太有限。一切皆有例外。

戴西就是这个奇迹的明证。

戴西出身富裕之家。含着金钥匙出生。一生下来就高开起挂。但在中年时,形势急转直下。从天上坠落地下。从阳春白雪变成下里巴人。从一个吃美式烤箱烤出面包的女子,到用铅丝在煤球炉上烤面包的劳改母亲。从住带有花园的高级别墅,到楼顶的只有几平米的面北亭子。从穿旗袍到改人民装。从削尖葱白的玉指,到刷马桶骨节变形的整只手……

在那样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中,很多这样的有钱人,为了尊严为了底线,宁愿以死结束生命。开人生之倒车。因为当时死比活着容易。即便活下来的人,内心也早就满目疮痍。坑坑洼洼。那份平和的修念又从何谈起,甚尔开花发芽,结出美丽的果?

戴西做到了。还不可思议的完美。就象她晚年说的:在你没有经历时,会把事情想的很可怕,可是你经历了,就会什么都不怕了。然后你就知道,一个人会有多坚强,比你想的要坚强得多。

01 出身富裕之家

戴西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她的父亲郭标。祖籍广东中山。靠水果在澳大利亚发家致富。成为华人富商。郭标生有8个孩子。戴西是他的第七个孩子。

1918年,郭标应孙中山邀请,和兄弟郭杰一起举家迁到上海。投资创办了上海最潮的百货公司——永安百货。戴西的舅舅们则在上海已经先开了先施百货公司。

永安、先施、大新、新新,上海的这四大品牌,曾经风靡上海滩。如今依然是上海南京路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其他公司都改名了,只有永安公司,改了很多名字,现在又改回最初的名号,仍叫永安。

其实在香港也有个永安,都是郭家的。郭标还是上海造币厂的厂长。

1908年,瓷娃娃似的戴西,就出生于这样一个家庭。她的第一次出场就是白色的蕾丝裙子和白色的软底鞋,鞋底连一丝灰尘都没有。亮瞎了很多眼球。

她的小学是在悉尼一个叫科莱斯泰小学上的。那时有好多同学乱叫她名字,她理直气壮地对校长宣布,要是同学不改正的话,她就永远不去上学。真是高傲的公主。

她的大姐则被爹爹妈妈带着去看歌剧,打扮得既漂亮,还有巧克力吃。

她们兄弟姐妹都会开车,飙车,骑马、跳舞、射击,钢琴,一样不落。如果全家出游,坐的都是防弹车,还有保镖随行。

她们家的私交是宋家。当时的宋子文天天在他们家吃饭。

戴西的童年、青年,应该说在49岁之前,她都生活于蜜罐子里。不知柴米油盐为何物。

02 上最好的贵族学校

跟随父母到上海之后,戴西上了当时上海最好的贵族学校——中西女塾。这是一所专门培养淑女的高级女子中学。一切都按美式教育管理。(即今天上海第三女子中学的前身)。

她的师姐是宋家姐妹。宋庆龄、宋美龄都是从这里毕业的。

学费很贵。但很多家庭还是趋之若鹜,目的很明确,希望女儿在这里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将来凭着这块牌子和西化时髦的淑女做派,嫁个好人家。更高级的家庭,则主要是培养女儿有勇敢的心和有价值的行为,给自己的未来做一个更好的建设和投资。

总之,在这个女校出来的学生,就是与众不同,在这里镀过金之后,步入社会,身价就不一样了。现在很多家庭,也有这种意识:富养女,穷养儿。用意应该差不多吧。

戴西在中西女塾还收获了一个跟当时网红作家冰心一样的名字:婉莹。全称是郭婉莹。是戴西的一个好朋友套用冰心名字起的。戴西很喜欢。于是后来的人们都叫她郭婉莹。戴西是她的英文汉译。

多年之后,露西在北京见到冰心,冰心笑着说:你与我同名。戴西坦诚就是借用了她的名字。

美少女戴西在中西女塾学习了8年。长成一个漂亮又很时尚的迷人姑娘。

后来又去北京燕京大学读心理学。燕京大学跟中西女塾一样都是教会大学。今天北大的校址就是燕京大学的前生,“燕园”也是由此而来。燕大的文理科在1952年时移入北大。其他系分到另外几所大学。

03 悔婚

有钱的爹爹,在戴西中西女塾毕业后,就把她婚配给了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艾尔伯德。两家是世交。

戴西是在北上去见未婚夫时,发现了燕京大学。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求解除婚约,继续读书。原来,她不想嫁给一个只会和她谈美国丝袜结实不结实的男人。她的未婚夫艾尔伯德,曾经送给她丝袜,穿了两年也没穿坏。听说戴西不愿嫁给他了,就天天守在学校门口。最后拿着枪顶着戴西,要杀了她。

戴西说:你不杀我,我不愿意和你结婚;你要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因为我再也不能和你结婚了。

艾尔伯德转而想自杀。戴西说:现在你好好回家去,只是不和我这样一个人结婚;要是你杀了你自己,你就永远不能结婚,连整个生活都没有了。

很多年后,她有一个同学还说起这件事:戴西总是抬着高高的下巴。她的未婚夫差点被她逼疯。此时的戴西,已经拒绝了30年代富家女惯常走的循规蹈矩路线。她要独自飞翔。

04 嫁给“fun”人吴毓骧

戴西丈夫吴毓骧,考取清华大学庚子赔款留学生。1921年到麻省理工学院,主修电机工程,副修工商管理。他是一个时尚青年,到美国不久,开始西装笔挺。对美式棒球超级喜欢,一直保持了终生。

事实上吴毓骧就是个玩家。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美国是中国的头号敌人,不允许偷听外国广播。吴毓骧就偷偷调低声音,利用国家大功率的干扰波,蜷曲着身子,把脸贴在收音机上,听棒球比赛的实况。他对一切新鲜流行花样无师自通,总能玩出新意。而且还是个极有情趣的美男子。

家里为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拿出300块钱给女孩子,让她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结果女孩买了花布和胭脂粉盒。吴毓骧来了一句:我怎么能讨这样的女人。

对于戴西除了一见钟情之外,还偷偷取走戴西挂在家里的一幅照片。结婚很多年之后戴西才发现。都不知道吴毓骧是用什么手段拿到的。

戴西喜欢吴毓骧的“趣”。这两人都是不把婚姻当成饮食男女在过日子。他们追求:以追求生活快乐为目的,对日常生活抱着游戏心态。

他们因了“趣”结合。要不是中年之后的断崖式突变,可能他们一辈子就在趣中过了。这是我们一般饮食男女无法理解的,但真实存在于戴西和吴毓骧之间。

05 低开的路

他们的结合令无数男女羡慕。两人光订婚,在郭家花园里就摆了200桌。想想那排场就知道如何壮观了。但是有一天,这一切就被非常突然地打破了。

就在戴西安安静静在家做着吴太太时,吴毓骧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被捕了。

那是1958年3月15日一个普通平常的早晨。吴毓骧开着自家的福特车去公司上班。此时绝大多数资本家已经夹起尾巴做人,他们把私家车停在家里,改坐三轮车上下班,而吴毓骧还是跟往常一样开车上班。戴西就是在随后不久,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叫她去把停着的福特车开回来,才知道丈夫出事了。

吴毓骧辞了清华教书一职。回到上海办牛奶厂、酒厂,都失败了。1947年终于成功开了兴华科学仪器行。从1951年起的三年多时间,是中国民族资本家的黄金岁月,戴西经常陪着丈夫在上海、香港之间两地跑。生意一路风声水起。他们不懂政治,也不过问政治,只努力经营自己的公司。他们没有什么先知先觉的预感。对于后来的“四清”和“文革”,他们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时好多人都已离开上海,去了香港或者美国。戴西一家都没动,继续留在上海。有人劝过他们,他们还觉得没走是对的。因为当时的经商环境确实很不错。

等到1956年时,兴华科学仪器行响应国家号召,跟国家联营,并入上海机械进出口公司。吴毓骧从老板变成业务科长,他主动带头降薪,把自己的工资由600元降到了300元,戴西的则从200元降到了140元。

但是吴毓骧还是被抓了起来。到了80年代,吴毓骧已经在提蓝桥监狱死了20多年,准备给吴毓骧平反时,竟然在档案里找不到吴毓骧被打成右派的记录,导致无法平反。但吴毓骧的名字曾出现在1957年《解放日报》反右名单上。也就是说吴毓骧白白担了名。

三年后,戴西接到上海提蓝桥监狱电话,吴毓骧由于心肺系统疾病,死了。这三年中,她没有看过丈夫一眼,都是儿子每月一次送去日用品。戴西因为要去农场改造,不能缺席。

母子俩人是在停尸房里见到了已经瘦得面目全非的吴毓骧。好似饿死一般,头大得像一只插在筷子上的苹果。身体瘦成了一小团。再不是他们心中的那个高大的丈夫或者父亲了。

戴西和儿子没有一点哭声。

06 劳改生活

自丈夫被捕后家产也全部被抄。戴西和子女被迫搬出豪宅。他们的新家是一个门朝北的亭子间。总面积一共3*2.4平方米。和别人共用卫生间。房顶上有漏洞,当北方寒流到来的早上,戴西会发现自己的脸上结着冰霜。晴天时,会有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射进来。那是他们唯一能见光的时候。

女儿静姝本可以随团出国演出。她是一名芭蕾舞演员。但是因为父亲的身份,她无法参加。儿子中正考上同济大学,却不予录取。

戴西本人,被送去劳动改造。先是去江湾的一个外贸农场喂猪。农场扩建时,她为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当小工,拌水泥黄沙,然后爬到竹子搭成的脚手架上,将水泥桶递给工人。30多年后,当美国总统肯尼迪的遗霜问她怕不怕时,戴西说:劳动有利于我保持体形,不在那里急剧发胖。

冬天又被派到南码头的外贸出口仓库,剥东北大白菜被冻掉的菜皮。大白菜又冰又湿,她整天整天地捧着它们,将他们外面烂黄的菜皮剥去。她的手指严重变形。

又被安排去洗厕所。洗厕所这件事本身不侮辱人,但人们将你与厕所联系起来,与臭、脏联系起来,那就是对人格的侮辱。戴西每天早上把盛满粪水的马桶,从女生宿舍端出来倒掉,并清洗干净。动作很熟练。

戴西还被派到小水果店里卖水果和鸡蛋。卖桃子时,当顾客问她哪种桃子最甜,她说不知道。晚上下班时,她买了那些剩下的尾桃,拿回家一口一口品尝,后来再有顾客问她时,她脱口而出哪种桃子最好吃。

卖鸡蛋时,常有顾客把坏了的鸡蛋拿来退货。戴西就请教老店员,如何知道鸡蛋是新鲜的,老店员教她把蛋在灯光下照一照,从此她学会鸡蛋的识别。

在上海淮海路至南京西路处,有一座大楼。那里常年有人因忍受不了剧变而发生跳楼现象,那幢楼因此也被称为“自杀大楼”。

有人也问过戴西类似问题。戴西说,她没想过。无论派她到哪里,做什么工作,她都认真去做,尽量选择和命运合作。调和尖锐的矛盾。让自己和孩子都看到生活没有失控。

她还说,她不想伤害自己的清白,也不想因为自己给孩子增加一点点不幸,不愿意伤孩子的心,所以人们担心她自杀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

07 有智慧地生活

1920年出门需要防弹汽车和保镖的郭家小姐,在1967年时已懂得,怎么在恶意滔天的时候,保护自己和孩子了。

戴西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医院的主治医生乘公共汽车去上班。每天早上他妻子都给他五分钱买车票,她把钱装在他的上衣袋里。公共汽车总是非常拥挤,医生只能站着。他想要伸手到衣袋里去摸那5分钱,可因为太挤了,他不小心把手伸到了贴边的乘客衣袋里。那个人立即叫了起来,说医生是小偷。后来医生被带到了警察局。医院党组织来了人,想要弄明白这个工资最高的医生到底怎么了。这个医生说出了真相。他说,如果当时对他们解释,他们也不会相信,反而要打我。不如我承认了,被带到警察局,这样我就安全了。这个故事也帮了戴西。她后来越来越“聪明”了。

比如戴西每天离开家门,就会主动在弄堂口的毛主席像前站15分钟。一天,红卫兵对她说,时间已经到了,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戴西指着自己带的闹钟说:“还差三分钟。”

有人叫她写交代材料和大字报时,她马上表示自己一定认真学习中文,用中文写材料,此前她一直讲英文,写英文。后来遇有不懂或不会的汉字字词外,她就非常认真地去请教那些造反派和干部们。结果戴西就成了进步最快的人。

再比如:在资本家学习班上洗脑。她每天必须提前到,先去洗厕所。小孩子跟着她,管着她,要她这样做,要她那样做,她都很认真地执行,直到小孩子们满意为止。农村的厕所是在地上挖一个大坑,把一只大木桶放到洞里,然后再把盛满粪便的木桶从洞里拔出来,倒到粪池里面去,再把桶拿到河里清洗。没人同情没人帮助,全靠自己,天天都是。

她在青浦劳改地挖鱼塘。别人不相信她能坚持下来,可她不光坚持下来,还完成了指标。回到家,她还跟儿子说,没有什么是妈妈做不到的。

此时的戴西已经学会和那个时代作了和解,握手言欢了。

在戴西的感召下,她的儿子中正,甚至在被搬到有漏洞的亭子间里时,还开玩笑地说:我觉得可以剪几个星星出来,贴在塑料片上。这样我可以想象自己是睡在星空下。

母子互相鼓励,在如此不堪的情境下,依然想主设法看到生活的另一面。所以她说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

为了省钱,她吃过八分钱一碗的阳春面。还学会了用一只铝锅在煤球炉上蒸出带着彼得堡风味的蛋糕。

晚年戴西对这一段生活,没有抱怨,反而以欣赏的眼光审视自己:我在这样的生活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要是生活一直像我小姑娘时候那样,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心有多大,能对付多少事。现在我有非常丰富的一生,那是大多数人没有的。戴西安静地说。

08 阳光下的晚年

暴风雨终于过去了。1978年戴西被上海硅酸盐研究所请去当英文老师,被上海工业咨询公司当英文顾问,担任翻译,一直至去世的前一年,有20多年的时间。都在发光发热。人们亲切地叫她郭老师。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称呼。

晚年的戴西曾拥有澳大利亚护照,她可以不回中国。但是她回来了,她说:因为我是中国人,这里是我的家。还说:我的整个生活在上海,我不能离开我的生活,所有我熟悉的,我的医生,我的理发师傅,我的床。

她的子女和亲人,有的在美国,有的在澳大利亚,有的在香港,都曾邀请她过去养老,但她都拒绝了。她就一个人在上海的家里,直到去世。

1985年时,她就先写好遗嘱:我的遗体捐献给祖国的医学事业。包括眼角膜、骨头、脏器,以及有病的心脏和肺。并且不留骨灰。

1998年9月25日,这位近百岁的老人在家中安详去世。上海红十字会和上海医科大学拿走了她的遗体。

上海红十字会用她白发盘成的90纪念物,成了她仅存于世的最后见证。表达了对她的无限敬意。

美国著名的新闻节目主持人华莱士采访过许多世界政要。也在北京采访过邓小平。当戴西久经磨难的经历在海外被许多人传说时。华莱士也来采访。华莱士希望亲耳听到戴西说自己在大陆所受的苦和磨难。被戴西拒绝了。采访没能进行下去。

英国BBC电视小组来上海访问戴西。问戴西每个月退休金是多少可以折多少英镑时,戴西反问他们知不知道中国人的日常消费指数。他们说不知道。戴西说:我不能告诉你们。

事后戴西说,要是她说谎,就侮辱了自己的德性。要是回答了真实的数字,那英国人会非常吃惊。他们会觉得这一点点无法生活。实际上戴西刚退休时,只有36元人民币。戴西说他们不知道中国房子租金的便宜程度。所以不能跟他们说。

戴西说:我不喜欢把自己的苦难展览给外国人看。他们其实也是看不懂的。他们是想把我表现得越可怜越好,这样才让他们觉得他们生活得十全十美。戴西从此对外媒保持警惕和审视的态度,她认为这样才能保持自己的自尊。

可能戴西自己已经不记得:在她踏上上海这片土地之后,有一天天空下起了雪。当她把小手伸向窗外,接过那飘着的白色东西,想给妈妈看时,没想到张开的小手里,除了几滴水之外,什么也没有。妈妈笑着说,那是雪。戴西由此第一次认识了雪。因为悉尼没有。

上海的那片雪花。也许就在那时已经融进她心里,渗透进了她的血脉,她的骨胳里了。从此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左右了她的世界。

戴西生命里最最纯净坚韧的品格,可能就是从那片雪花开始。富裕而明亮的生活只是面上的给予。

我们一 直这样想:一个人不能经历太多的艰难和苦楚,就像一张白纸不能老是画错了再擦干净。一张白纸终于会永远擦不干净的,一个人也终于会在苦难中得到一颗怨怼的心。但是我们在戴西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种像少女一般纯净的精神。在微弱而尖锐地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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