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傲的张爱玲向以刻薄出名。生平少有誉人之词。但她却用她的天然妙笔写道:“中国人不太赞成太触目的女人,早在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满清,却有一位才女高调彩衣大触世目。便是吕碧城。”
这是张爱玲一生于同性之最高评价。其他女子从未入过她眼。她曾大言不惭地说过:
吕碧城
“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苏青是张爱玲的好友。也是民国著名的女作家。但也仅跟她相提并论。对吕碧城却是高开高走,满心的崇拜。
家变吕碧城出身书香之家。父吕凤岐是光绪年间的进士,安徽六安人。历任国史馆协修,后任江西学政。家有藏书3万卷。
母亲严士瑜通文墨,工诗文。在如此良好家境的熏陶下,吕家4朵金花,皆能文善诗。没想到,好日子不长,厄运降临。吕碧城12岁那年,疼爱她们的父亲撒手人寰。
是年59岁的吕凤岐,按照徽州习俗,做九不做十,举办寿宴。当时的官绅们都来凑趣,一时间蓬毕生辉。本就有头晕痼疾的吕凤岐,一时间喜极过头,导致乐极生悲,不久,就一命呜呼,喜事变成了丧事。
按照旧家庭的规矩,只有男子才能继承家产。吕家只有4姐妹,却没有男丁,所以那些同族之人,一个个如狼似虎盯着吕凤岐留下的2000亩良田及家产。
为了逼迫寡母就范,亲族们竟然唆使匪徒将吕碧城母亲严士瑜关了起来。
排行老三的吕碧城,以年家侄女的身份向时任江苏布政使的父亲老友樊增祥求助,几天后,母亲才被解救出来。
樊增祥对此女子印象深刻。因为曾阅过吕碧城的词: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
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把无限时恨,都消樽里。
君知未?是天生粉荆脂聂,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
浸把木兰花,错认作等闲红紫。
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豪兴,写入淡青闲寄。
当时就拍案叫绝,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少女时期的吕碧城,已显示出过人的才气。她在音律、书画、诗词等无一不精,尤其擅长作词。
救出母亲后,她自己的婚事也遭遇滑铁卢。
在吕碧城9岁时,父母将她许配给了汪家。但父亲一死,家道中落,没了靠山,更主要的是,夫家惊异于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就主动出击,请求地方大吏的帮助,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不是他们想要的贤慧媳妇模样。于是汪家雪上加霜,主动退婚。
在当时的民风里,被夫家退婚乃奇耻大辱。但是孤儿寡母的吕家母女,此时别无选择,只能忍气吞声接受这一现实。
北上在老家活不下去了。母亲严士瑜带着4个女儿,前往天津塘沽任盐运史的兄弟严风笙。开始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舅舅是个古板之人。此时吕碧城已经20岁了。一天,她想去天津城里看看女学,不想被舅舅阻拦并怒骂。吕碧城内心那股要强的火焰顿时爆发,第二天一早就逃离家门,只身踏上前往天津的火车,身上既无分文,连行李也没来得及收拾。
在出逃的过程中,吕碧城认识了佛照楼女馆的老板娘,到达天津后,暂住其家。但因两手空空,生活无着。于是写信向《大公报》报馆求助。
比吕碧城晚出生的萧红在碰到类似困境时,也采取了同样手段。萧红当年在已经临盆快生产,而那个不负责任的汪恩甲一逃了之时,萧红写信向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编辑裴馨园求助,裴馨园派萧军前往旅馆联系萧红,并将其救出。从而演绎出了文坛史上的另一段恋情传奇。
拆信人是《大公报》总经理英敛之。英敛之一看此信,立即被其文采打动,连连赞许。不仅如此,爱才心切的英敛之还亲自拜访,在问明原由后,对吕碧城的胆识甚是赞赏,当即聘任她为《大公报》的见习编辑。
由此,吕碧城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编辑。在这个仿佛就是为她而建的阵地上,吕碧城尽情绽放。短短数月,就在报端发表诗词作品数篇,格律谨严,文采斐然,颇受诗词界前辈的赞许。
因为自己深受旧制度的迫害,所以她又写了很多宣扬女子教育和解放的文章,如《论提倡女学之宗旨》、《警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等,引起强烈反响,尤其她在诗文中流露的刚直率真及横刀立马的气概,深为当时新女性们所向往和倾慕,很快声名鹊起。吸引大批有识的追随者。吕碧城俨然成了女权运动的领袖。
曾经是慈禧的宫廷女画师缪珊在读过吕碧城的著作《信芳集》之后,连呼:
“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
吕碧城的网红,连当时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袁世凯都知道了,特地招她过来,让她负责一个特殊项目——筹办天津女子学堂。
滑稽的是,吕碧城的帮手竟是袁世凯指定的舅父——严凤笙。舅舅一看,居然成为外甥女手下当差,觉得颜面大失,没几天就辞职而去。
1904年11月7日,天津北洋女子公学在吕碧城的操盘下,正式开张。吕碧城出任校长兼教员,主持全校事务。当时的她,虚岁21。两年后,此学堂改名为“北洋女子公学”。吕碧城在这里一呆就是七八年。是我国女性任此高级职务第一人。
吕碧城由此打开自己的人生之窗。她挥毫道:
苦海超离渐有期,亚东风气已潜移。待看廿纪争存目,便是娥眉独立时。
自从于京津界打开局面后,闻名者接踵而至,与督署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挤身男子世界,与他们交往畅谈。当时的名士达官如方药雨、傅增湘、唐绍仪、严修等人,都欣赏吕碧城。此时的吕碧城可谓万千宠爱集一身。成了命运眷顾的宁馨儿。
她的两个姐姐吕惠如、吕美荪,跟她一样,均以诗文见长。姐妹合出一集《吕氏姊妹诗词集》,赢得“淮南三吕,天下知名”的美誉。
等袁世凯就任大总统后,年芳28岁的吕碧城受邀进入新华宫担任大总统的公府机要秘书,后任参政。
然而,袁世凯复辟的野心不久暴露,一班趋炎附势之徒的卑鄙行径,令人不堪忍受。
南下吕碧城自此辞职携母亲南下,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
她凭借炫目的背景和良好的人脉,开始经商。只短短两三年时间,便积聚了可观的财富,一跃而成为商贾巨富。
成为女富婆的她,不吝啬钱财,据她的家乡志记载:
“吕碧城“疏财仗义,乐善好施。出国留学前,从在沪经商盈利中提取10万巨金捐赠红十字会……”
但她的内心还是怅然的。因为没了真正施展济世关怀的舞台。奢华的物质生活,更令她哀伤。于是她决定远渡重洋去游学,充实自己的人生。
出国1918年,吕碧城自费来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习美术、进修英语,并兼任了《上海时报》的特约记者。每天,她将看到的美国之种种情形发回中国,让中国人与她一起看世界。《晓珠词》第二卷,收录的全是她周游欧美,特别是旅居瑞士时的词作。
当时初到美国时,吕碧城住的是纽约最豪华的旅店。此地的房租之高,令西方人下塌时也至多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而吕碧城一住就是6个月。这着实惊动了当地富豪达官的夫人们,她们争相与她定交,各种隆重宴会也都不忘邀请她。
吕碧城本就生得如花似玉,再有如此才情,所以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上了热搜。据说,她容貌秀丽,气质高雅,喜欢修饰,酷爱打扮,有独特的穿衣风格,开阔的交际能力,可以频频在舞场、文艺沙龙上,跃然成为一只骄傲的孔雀。男人眼里“惊才绝绝”,女人眼里“风致娟然”。
1926年,她再度出国。在这一次长近7年时间里,她漫洲欧美,再次将所见所闻写成《欧美漫游录》,先后连载于北京的《顺天时报 》和上海的《半月》杂志。
1928年,她还参加了世界动物保护委员会,决计创办中国保护动物会,因此在日内瓦起开始不再吃荤。
1929年5月,她接受国际保护动物会的邀请前往维也纳参加大会,在会上,她盛装出席,并发表演讲,让当时的人们皆为之震动。也为中国赢得了赞誉。
作为她同乡的以骂鲁迅半辈子著称的才女苏雪林,对吕碧城既敬重又畏惧。既崇拜又不敢交往,只能远远地顶礼膜拜。苏雪林写道:
“我记得曾从某杂志剪下她的一幅玉照,着黑色薄纱的舞衫,胸前及腰以下乡孔雀翎,头上插翠羽数支,美艳有如仙子。此像曾供养多年,抗战发生,入蜀始失,可以我对这位女词人如何钦慕了。”
可见吕碧城的特立独行。也只有张爱玲跟她有得一拼。吕碧城以西洋打扮,用孔雀翎羽作标签。张爱玲用旧时衣衫改装后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所以张爱玲心悦诚服甘败下风。
爱情鲁迅说过: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但吕碧城知道。她曾张扬地表达自己的心思:
“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诸诗写得不错,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太不般配。我的目的不在钱多少和门第如何,而在于文学上的地位,因此难有合适的伴侣,东不成,西不就,有失机缘。幸而手头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于文学自娱了。”
一个女子才高八斗,还有钱有貌,要匹配一个男子,还真有点难。上面几位男士应该说,她还有点看得上,但早已不在她的囊括之中了。
想不到100多年前的才女一样难嫁人,跟今天的博士才女们境遇差不多。
吕碧城实际上曾经爱过。
曾受过时人谤议的是她的恩人英敛之。英敛之一直以兄长名义提携吕碧城。可以说,正是因了英敛之的引荐、推介,吕碧城才渐渐步入上层圈子。
英敛之对吕碧城也有暗慕之意。他自己曾在日记中写道:
“内人连日作字、观书,颇欲发奋力学。……内人犹未眠,因种种感情,颇悲痛,慰之良久始好。”
显然吕碧城扰乱了他们夫妻感情。据说后来吕碧城的两个姐姐也相继来到天津,英氏夫妇对其照拂有加。更有传闻说,英敛之后来游走于她们姐妹之间,搞得吕碧城大怒。
吕氏姊妹才华不相上下,但都个性极强。后来吕碧城和两个姐姐感情弄得极糟,亲姐妹几乎变成仇人。
大姐吕惠如曾任南京两江女子师范校长;二姐吕美荪曾任奉天女子师范校长。最小的妹妹吕坤秀,亦工诗文,曾任厦门女子师范国文老师。
这段朦胧而尴尬的恋情最后以最坏的结局收场。
在她以女儿之身,大方地与男人们交友,唱和诗词,赏玩琴棋之时,一位男子走进她心里。此人叫杨志云,是一位诗人。她自己形容:
“诗简往还,文字因缘,缔来已久。”
可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在得知杨志云纳妾后,悲从心来。毅然斩断情丝。此情终于没能善终。
当时驻日本公使的胡惟德,断弦之后欲续娶,吕碧城的恩师严复,就是那个翻译《天演论》的译者,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带给国人的严复。曾从中摄合,结果又不了了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吕碧城再次和婚嫁擦肩而过。
当然人们更多知道的是,她和袁二公子的是是非非。袁二公子袁克文是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从小就接受非常良好的教育,中西结合。所以不仅写得好字好词,还培养出收藏名家字画的雅兴,在他身上更多体现出了名士风流。他性情潇洒,痴迷文艺,但无心政治。
吕碧城和秋瑾是好友。秋瑾被捕后,吕碧城也被牵连入狱。袁克文自己也是一个新式青年,崇尚革命。当他看到吕碧城的卷宗时,立马生发救她出狱的计划。此事得到袁世凯的支持。
出狱后的吕碧城自然感激袁克文。俩人惺惺相惜。从此你来我往,虽然吕碧城大袁克文7岁,但还是有姐弟恋的倾向。
在北京时,吕碧城经常参加袁克文主持的诗酒之会。吕碧城去上海后,两人依旧鸿雁传书,往来不断。就是后来袁克文定居天津时,两个还常有诗词酬答。
可惜袁克文虽贵为公子,却从小就有泡妞历史。他11岁起就跟长兄袁克定外出狎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终其一生,在风月场所消磨的时光似不在家居之下。
作为激进派新女性的吕碧城自此驻足不前,俩人终究没有修成正果。后来有人问过吕碧城,她回答说:
“袁属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
清醒如她。对待爱情看得真切,也看得认真。绝不肯将就。
也许阅人太多,最后越发没有男子能搅动她芳心。
有一次老师严复问她:
“据你看,是父母做主的婚姻好,还是自由恋爱的婚姻好?”
吕碧城竟脱口而出:
“还是父母做主的婚姻好。”
也许是寻爱寻得累了。这位新女性的女子竟想返古。她解释说:
“父母主婚虽有错时,然而毕竟尚少;即使错配女子,到此尚有一命可以推诿。而自由恋爱结婚者,若万一所择非偶,此时无可诿过,连命字亦不许言。至于此时,其悔恨烦恼,比父母主婚者尤深。并且无人为之怜悯。此时除自杀之外,几无路走……”
粗看似有几分道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转身后的无奈。
严复痛心地说:
“此儿不嫁,恐不寿也。”
做老师只有发愁了:
心高气傲,举所见男女无一当其意者。吾尝劝其不用功,早觅佳对,渠意深不谓然,大有立场不嫁以终其身之意,其可叹也。
出家1930年,吕碧城在日内瓦皈依佛门。法名曼智。从此弃绝红尘而去,潜心研究佛法。
也许是太爱自己鲜艳的孔雀翎,在短暂的时光里,没有碰到那个众里寻她千百度的人,不肯委屈了自己,在一切繁华过后,归于沉寂。
1943年1月24日,61岁的吕碧城在香港九龙孤独辞世。临死前,她留下遗愿:
将其骨灰与面粉相和为丸,投入海中,供鱼吞食。
并将身后全部财产,约20万港币布施于佛门。
最后的一首遗诗:
护首探花亦可哀,
平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谈经后,
我到人间只此回!
这个美丽而唏嘘的结局,超过傲女张爱玲。张爱玲始终没看破红尘。在用30万稿酬买断和胡兰成的一世怨情后,跑去香港,又嫁了个过气的年纪又大的美国剧作家赖雅,不几年,赖雅就先她而去了。
如果张爱玲始终独身,或者不是嫁大她30岁的赖雅,可能晚年就没有那么凄惨了。但这只是我们后人的猜测。
也只有如此高傲的吕碧城,才能服同样心气极高的张爱玲。
在近代史的教育、新闻、文学、佛学界上,吕碧城有过重要一笔。但可惜的是,这个“300年来最后一个女词人”,显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红。
张爱玲的光芒早就盖过她了。
是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