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离乡
春寒料峭的清晨,我站在母亲的房间里,望着那张空了一个月的床铺发呆。屋子里还飘着淡淡的中药味,那是母亲生前最后一个月用过的汤药香。
“娟儿,这些衣服要不要收起来?”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他这一个月瘦了不少,原本挺拔的身板都有些佝偻了。
“爸,你先放着吧,我想好好整理一下。”我转过身,接过父亲手中的衣物。这些都是母亲生前最爱穿的,每一件上面仿佛都还留着她的温度。
父亲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我知道他是不忍心看这些。自从母亲走后,他就很少踏进这个房间。
我把衣服放在床上,开始一件件整理。母亲是个很爱惜东西的人,每件衣服都保养得很好。突然,从一件薄外套的口袋里掉出一个泛黄的信封。
信封上没有写收件人,只是用很工整的字迹写着”小芹收”。这字迹我再熟悉不过,是母亲的笔迹,只是比平时见到的要稚嫩许多。
小芹?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母亲生前经常念叨这个名字,每次提起都欲言又止,我们问她,她就说是老家一个熟人。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从未寄出的信,日期写着1989年8月15日。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母亲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信的内容很简单:
“小芹: 姐对不起你,这么久才写信。我在义乌已经安顿下来了,这边做小商品生意的人很多,我想慢慢做起来。等我攒够了钱,就去接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读书。我知道跟着后爹不容易,但是要坚强。 等着姐的好消息。 小红”
信纸已经发黄,边角都有些破损了,显然被人翻看过很多次。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原来母亲还有个妹妹,而且一直惦记着。
这时,我想起了床底下那个红木箱子。那是母亲的”宝贝箱”,平时从不让我们碰。现在,也许是时候打开看看了。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些旧物件:几本发黄的日记本、一些老照片,还有一个布包。我随手拿起一本日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1989年6月10日 阴 爹走了,走得那么突然。前几天还在说要给小芹报名上初中,这下子什么都完了。后娘说要改嫁,小芹才12岁,可怜见的。我得赶紧想办法,不能让妹妹没书读……”
我的手微微发抖,继续往下看:
“1989年6月15日 晴 后娘说要带着小芹去投靠远房亲戚。我知道她是不想带着拖油瓶,我想把小芹留下,可是我自己也才19岁,能照顾好她吗?”
一页页翻过去,母亲的字里行间满是对妹妹的牵挂。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些年总是特别关注那些求学困难的孩子,原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当年没能照顾好的妹妹。
我颤抖着拿起布包,里面是一叠老照片。最上面的一张,是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站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背面写着:小红、小芹 1988年。
看着照片中那个瘦小的女孩,我的心揪了起来。这就是我的小姨,母亲从未提起过的妹妹。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
这时,父亲走了进来。看到我手里的照片,他愣了一下,然后长叹一口气:“你都知道了?”
我抬头看着父亲:“爸,你早就知道小姨的事?”
父亲在床边坐下,点了点头:“你妈这些年一直在找她,可是找不到人。后来……后来我们也就不敢再提了。”
“为什么?”
“你妈觉得是她对不起小芹,所以……”父亲说着,声音哽咽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赶紧翻开日记本的最后几页。果然,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对折的纸,上面是母亲的遗嘱。 看着那张薄薄的遗嘱,我的手有些发抖。父亲在一旁沉默着,目光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爸,你知道遗嘱的内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摇摇头:“你妈说等她走了再看,这是她的心愿。”
我深吸一口气,展开那张纸。母亲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我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趁着还有力气,把这些年的心事都写下来。
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小芹。当年为了生计,我离开了老家,来到义乌打拼。一开始很苦,住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棚子里,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进货,晚上打地铺睡在摊位上看铺子。
那时候我总想,等手头宽裕了就去接小芹,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可是日子就像那细水,一天天流走了,我却连妹妹的消息都打听不到。
后来遇到了你爸,他是个实在人,知道我有个妹妹,一直帮我打听。可是老家人都说,后娘带着小芹去了成都,再没了消息。
直到1995年,我在成都批发市场看到了小芹。那时候她已经长大了,在一家公司做会计。我远远地看着她,看她穿着整齐的职业装,提着公文包,样子很是干练。
我本想上前相认,可是看到她过得不错,我又怕打扰了她的生活。更怕她怨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有尽到责任。
从那以后,我一直暗中关注她,看着她从一个小会计做到部门经理,再到公司高管。这些年,每次去成都进货,我都会想办法打听她的消息。”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原来母亲一直都知道小姨的下落,却选择了沉默。再往下看:
“我让你爸帮我做了一件事,这些年每个月都匿名转一笔钱给小芹,说是公司的奖金。你爸总说我傻,可我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妹妹。
现在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有件事必须交代清楚。我名下那套商铺和存款,都留给小芹。这是我欠她的,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娟儿,你替我去找小芹吧。告诉她,不是姐姐不要她,是姐姐不配做她的姐姐……”
看完遗嘱,我和父亲都沉默了。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爸,我要去成都。”我抬头看着父亲。
父亲点点头:“我陪你去。你妈这些年一直放心不下,现在是了结这个心愿的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父亲就坐上了去成都的高铁。一路上,父亲给我讲了很多母亲的故事。原来这些年,每次母亲去成都进货,都会提前几天出发,就是为了能多看看小芹几眼。
“你妈总说,看到小芹过得好,她就安心了。”父亲说着,眼圈红了,“可她从来不敢上前相认,就怕给小芹添麻烦。”
到了成都,我们按照母亲日记本上的地址找去。那是一栋高档写字楼,门口的指示牌上赫然写着”蓉城实业”几个大字。
前台小姐告诉我们,杨小芹确实是公司的副总,但今天去外地出差了。我留下了联系方式,说明天再来。
晚上住在酒店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明天可能见到小姨,既期待又忐忑。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母亲这些年的隐瞒?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来到写字楼。这次,前台说杨总在办公室等我们。
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愣住了。眼前的女人五十出头,一身职业装,举止优雅,但眉眼间的神韵,却和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么相似。
“你们好,请坐。”她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丝疏离。
我颤抖着拿出那封泛黄的信和照片:“小姨,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她打断了我的话,“我也知道我姐姐走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都知道母亲在暗中帮助她。那些所谓的奖金,她早就查出是母亲的匿名转账。她也知道母亲常常来看她,但她选择了装作不知道。
“你们知道吗,我这些年最怕的就是过年。”小姨擦了擦眼泪,“每次过年,我都怕姐姐突然出现。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怕影响了姐姐的生活。”
“可是……”我不解地看着她。
“你姐姐也是这么想的。”父亲突然开口,“她怕影响你的生活,所以一直不敢相认。”
小姨站起身,走到窗前:“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公司发展也不错。我知道这些都有姐姐的功劳。可是我一直在等,等她主动来认我,等她让我当面说一声’姐姐’……”
我拿出遗嘱:“妈妈把她的商铺和存款都留给你了。”
小姨转过身,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我不要这些。就像当年姐姐给我的那些钱一样,我都存着,一分都没动过。”
她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存折:“这些年姐姐给我的钱,我都存在这里。现在,我想把这些钱捐出去,资助那些和我们当年一样困难的孩子。”
我看着小姨,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这些年一直默默付出却不愿相认。有些爱,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
回程的火车上,父亲说:“你妈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芹,现在她也能安心了。”
我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想着这对阔别三十五年的姐妹。她们明明彼此牵挂,却选择了最无声的爱的方式。或许,这就是亲情最深沉的表达。
人生有太多身不由己,但爱却能穿越时空,以最柔软的方式抵达对方心底。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母亲。梦里她年轻得就像照片上的模样,站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笑着朝我挥手。
我知道,她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