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十月,徽州下了一场断断续续的秋雨。我站在老屋檐下,听着雨水顺着青瓦哗啦啦往下淌,手里还攥着那封泛黄的信。
娘去世刚好七七四十九天,我翻腾了一天的老物件,这会儿手指都沾满了灰。要不是街坊邻居张婶子过来喊我吃饭,我怕是要在这堆旧物里头坐到天黑。
“雨薇啊,你说你个大夫,这么个阴天还在收拾这些老物件,你娘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安生的。”张婶子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我知道张婶子是好意。自打娘去世,隔壁的张婶子没少照应我。可我总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这会儿连一口热乎饭都咽不下。
“张婶,您先回去吧,我这手头还有点事。”我勉强笑了笑,目光又落在那个破旧的针线盒上。
针线盒是娘生前最爱惜的东西,红木的盒子上雕着寿字纹,虽然有些掉漆了,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致。这是外婆给娘的嫁妆,听说是徽州有名的木匠杨老五亲手雕的。
也就是在这个盒子里,我发现了那封藏了三十五年的信。
要不是我无意中发现盒子夹层有些松动,这封信怕是要跟着娘进棺材里去了。那封信是用蓝格宣纸写的,纸张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信是娘写给外婆的,日期正好是我十岁那年。
想起十岁那年的事,我就觉得心口发闷。那年可不就是吴瞎子给我算命的时候么?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就像是被人画上了一笔浓重的墨。
记得那天早上,外婆偷偷摸摸把我从家里叫出来,说是带我去赶集。其实我哪里不知道,外婆是要带我去找吴瞎子算命。
那会子徽州城里,但凡有点事儿的人家都爱找吴瞎子看看。虽说他眼睛看不见,可人家卜卦算命那叫一个准。街坊邻居都说,吴瞎子的话,十句有八句都能应上。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算,却算出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噩耗。
“这个女娃娃命带煞气,克母带灾。”吴瞎子捏着铜钱,一字一顿地说,“要想母女双全,这孩子最好离母亲远远的。”
外婆当时就傻了眼,拉着吴瞎子的袖子问东问西。我那会儿虽然年纪小,可也知道这话的份量。
回家的路上,外婆一个劲儿地叹气,还时不时用衣袖擦眼泪。我走在后头,看着外婆的背影,心里头一阵阵发慌。
“外婆,我是不是很不好?”我怯生生地问。
外婆回过头来,看了我半天,眼泪又下来了。“傻孩子,你没有不好,只是…只是命里头的事,强求不来。”
从那天起,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打上了烙印。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都变了,背地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但一看见我过来就闭嘴。
娘那时候身子就不太好,听说这事后,病得更厉害了。每次看到娘咳嗽,我就吓得不行,生怕真的是我克着她。
爹也变了。以前最疼我这个小女儿,现在见了我就绷着脸。他那张脸,就跟他铺子里卖的苦丁茶似的,苦得让人心里发慌。
本来我是在镇上的漱玉小学上学,可没过多久,外婆就说要把我送到县城里读书。说是县城的学校教得好,可我知道,她是怕我在家克着娘。
就这样,我成了学校里唯一一个住校的学生。每到周末,看着同学们都背着书包回家,我就坐在教室里发呆。
娘经常给我写信,信里总说她身体好着呢,让我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可每次假期偷偷回家,我都能看到娘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娘是个爱干净的人,就算病着,也要把铺子里的柜台擦得锃亮。我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她坐在那张红木躺椅上,手里拿着块抹布,一点一点地擦着药柜。
“回来啦?”娘总是这样问,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怕惊着谁似的。
我站在门口,不敢往前走,生怕自己的影子都能碰着她。娘看我这样,就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傻孩子,这是自个儿家,还客气什么?”
可我还是不敢走近,只远远地应一声。每次这样的场景,都让我心里难受得要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在县城的学校里,成了个用功的学生。因为成绩好,老师们都喜欢我,同学们也愿意跟我玩。可只有我知道,我是在用功读书来逃避那些不堪的记忆。
高中那年,我正准备高考,突然接到爹的电话。他说娘病重了,让我赶紧回家。
我连夜坐班车回去,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推开家门的一刻,我就听见娘微弱的咳嗽声。
“雨薇…雨薇回来了?”娘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我站在床边,看着娘消瘦的脸,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娘朝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却还在用力地握着我。
“妈…我是不是…”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娘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又咳嗽起来。爹在一旁叹气,说:“你先出去吧,让你娘歇会。”
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宿。清晨的时候,听见屋里传来哭声。我冲进去的时候,娘已经闭上了眼睛,脸上还带着笑。
后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我考上了医学院,成了一名医生。这些年,我始终没有成家,一心扑在工作上。我想,也许这就是命。
直到昨天,我在整理娘的遗物时,发现了那封信。
信是娘写给外婆的,字迹工整,一笔一画都透着娘的性子:
“妈,对不起,我瞒着您这么多年。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得了心脏病,是遗传的,您也有这个病。医生说,这病会遗传给下一代的女儿。我不想让雨薇知道这些,更不想让她整天为这事提心吊胆。所以,我求吴瞎子帮忙,让他说雨薇命中克母。这样,她就能离开我,去外地读书,有自己的人生…”
看到这里,我的手开始发抖。原来,这些年的阴影,竟是娘用心良苦的安排。
信的最后,娘写道:“等雨薇长大了,您一定要告诉她,不是她克我,是我在保护她。我宁愿她恨我,也不愿她像我这样,整天为这病操心。”
我捏着信,泪流满面。原来,我这一生都在误会娘,而娘却用生命在爱我。
前几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也有了心脏病的征兆。拿着检查报告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娘当年的心情。
如今,我站在老屋的檐下,听着雨声,看着手中的信,心里五味杂陈。娘,您说您是在保护我,可您知道吗?这三十五年来,我活在自责和愧疚中,这份痛比任何病都折磨人啊。
如果可以重来,您是否还会选择这样的谎言?而我,还能有多少时间,去弥补这三十五年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