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志远,是山西阳泉西山村的人。那年我十八岁,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我不得不辍学去煤矿打工。说起这个煤矿啊,可不是现在这种机械化开采的大煤矿,而是一个私人开的小煤窑,整天灰头土脸的,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我清楚地记得是1980年的春天,那时候,我们村的杏花开得正艳。我背着我妈给我缝的粗布包袱,里头装着两身换洗的衣裳和几个发黄的馒头,晃晃悠悠地往煤矿走去。
煤矿在西山脚下,从我们村往西走,要经过一个叫东岭的村子。这个村子不大,也就四十来户人家,但是地势比我们村高,站在那里往下看,能把我们西山村的屋顶看个遍。
那天走到东岭村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村口的井边洗衣服。她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子,腰上系着个褪了色的围裙,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个女人就是后来经常给我送饭的周月莲。
说起月莲嫂子,那可是个苦命人。她男人原先也在这个煤窑干活,结果去年冬天发生了冒顶事故,人就永远留在了井下。这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女人,眉眼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愁苦劲儿。
到了煤窑,管工张大叔给我安排了住处。说是住处,其实就是工棚里搭了个通铺,一溜儿睡了七八个人。我分到了最靠墙的位置,晚上经常被墙上的冷气给冻醒。
“小子,看你细皮嫩肉的,能吃得了这个苦?”张大叔嘬了口旱烟,眯着眼睛看我。我知道他这是在试探我,于是挺直了腰板说:“张叔,您就瞧好吧!”
头一天下井,我差点没被那黑洞洞的井口给吓死。说实话,我从小就怕黑,可是现在,为了养家,我必须克服这个恐惧。戴上沉甸甸的安全帽,别上还没我巴掌大的矿灯,跟着班长王师傅坐着吱呀作响的升降机往下沉。
那感觉,就跟掉进了个无底洞似的。我的心”噗通噗通”直跳,手心里全是汗。王师傅看出我害怕,拍拍我的肩膀说:“习惯就好了,老话说得好,‘矿工三年,一步一惊魂’,谁刚来不是这样?”
干了没几天,我就尝到了煤矿工人的辛苦。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带着冷馒头就下井。等到晌午,馒头早就在胃里消化得一干二净,饿得前胸贴后背。其他工友们有家在附近的,都能吃上热乎饭,就我和另外两个外地来的,只能啃干馒头。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有一天中午,我正蹲在井口边啃着发硬的馒头,就听见有人喊我:“王志远,王志远!”
我一抬头,差点没认出来。原来是那天在井边见到的周月莲嫂子,她手里提着个搪瓷饭盒,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这是……?”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一个人在外头,天天吃冷馒头,多遭罪啊。我家就在东岭村,这不是顺道给你送点热饭。”她说着,把饭盒递给了我。
我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可还是不好意思接:“这…使不得使不得,嫂子您太客气了。”
“哎呀,吃着吧!”她把饭盒塞到我手里,“我做饭总是做多了,再说……”她欲言又止,转身就走了。
我打开饭盒一看,里面是一荤两素:红烧肉、炒青菜和土豆丝。虽然都是家常菜,但在这煤窑里,简直就是山珍海味了。特别是那块红烧肉,肥而不腻,还带着一股桂皮的香气。
从那天起,月莲嫂子就常常给我送饭。一开始我不好意思,后来架不住她说:“你要是过意不去,等以后有出息了再还我这份情。”
就这样,我天天都能吃上热乎饭。月莲嫂子的手艺特别好,每次都变着花样给我做不同的菜。有时候是糖醋排骨,有时候是红烧鲤鱼,还有我最爱吃的炸酱茄子。那茄子是她自己种的,炸得外焦里嫩,配上她自制的炸酱,那叫一个香!
慢慢地,工友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个寡妇是不是看上咱们志远了?”还有人酸溜溜地说:“人家可是有儿子的,志远你可要掂量掂量。”
其实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月莲嫂子确实长得俊俏,虽然是个寡妇,但那举手投足间的温柔劲儿,总能让我心头一荡。可是,我才十八岁啊,她儿子都五岁了,这让我怎么开口? 事情在八月的一个中午发生了变化。那天特别热,我和工友们刚从井下上来,就看见月莲嫂子的儿子小虎站在井口,眼泪汪汪的。
“志远叔,我妈妈病了,发着高烧……”小虎抽抽搭搭地说。
我二话不说,把矿灯一扔就跟着小虎往东岭村跑。一进院子,就听见月莲嫂子在屋里呓语。她躺在土炕上,脸烧得通红,嘴里还在嘟囔着:“志远的饭……”
“月莲嫂,你这是咋了?”我赶紧上前探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没事,就是有点发烧……”她艰难地睁开眼,“你快回去吧,今天的饭……”
“啥饭不饭的,我这就去叫大夫来!”说完,我就往村里老周大夫家跑。
路上,我听见村里的王婶子嘀咕:“呦,这寡妇倒是会啊,装病把人骗来家里……”
我心里一阵难受。月莲嫂子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可我又怕别人说闲话,毕竟她是个寡妇,我还这么年轻。
老周大夫来看过后说是重感冒,开了几副药。我掏出口袋里的工钱,发现不够,就跟张大叔预支了下个月的工资。
“你小子,可得想清楚。”张大叔递钱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脱口而出:“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段时间,我白天下井干活,晚上就去照顾月莲嫂子。小虎这孩子也懂事,总是帮我烧水煮药。有一天晚上,月莲嫂子的烧退了,她看着我说:“志远,你知道我为啥总给你送饭吗?”
我摇摇头。
“你爹当年在这煤窑干活的时候,救过我男人一次。”她的眼眶红了,“要不是你爹,我男人那会儿就走了。后来你爹出了事故,落下了腿疾……”
我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这饭盒里,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你和你爹长得真像,”月莲嫂子擦了擦眼泪,“我总觉得,这是我欠你们家的情。”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原来我爹也在这煤窑干过活,原来月莲嫂子是在报恩,原来……
第二天,我去找张大叔要求多加班。我想多赚点钱,好给月莲嫂子还这份恩情。张大叔看我这么拼命,就让我去开新的巷道。这活儿虽然危险,但工钱高。
就这样干了半年,我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可是有一天,我听说月莲嫂子要远嫁了。听说是镇上的个体户,家里条件不错,最主要的是,那人不介意小虎。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我还年轻,还不敢担这么重的责任。
临走那天,月莲嫂子给我送来最后一次饭。饭盒里是我最爱吃的炸酱茄子,可是这次,怎么都不香了。
“志远,这些年,谢谢你……”
“嫂子,我……”
“别说了,”她打断我的话,“你要好好的。”
三年后,我从煤窑里出来,开了一家小超市。听说月莲嫂子的婚事黄了,她一个人把小虎拉扯大,供他上了初中。而那个饭盒,我一直留着,它就放在超市的柜子里,上面落了厚厚的灰。
有时候我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错过了多少美好的情缘?那些深深的爱意,是不是也像饭盒里的炸酱茄子一样,凉了就不再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