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作者与编者(祭周涛)

五色有翼 2024-03-24 13:47:33

刘增新 撰文

周涛像

那年作者与编者

(本文是作家、《解放军文艺》编辑部主任刘增新发表于2021年第二期《解放军文艺》上的一篇文章,文中回忆了他当年编发莫言、周涛、师永刚三位作者稿件的过往,读之令人感动。此处只摘选其中关于周涛先生的文字,以此怀念这位西部文坛上的奇男子、大作家。)

现在回想起来,在《解放军文艺》工作那些年,真是作者与编者的黄金年代。

那些年,作者与编辑的关系非常单纯,编辑与作者之间,只有一个纽带,那就是稿件,就是作品。没有别的纽带,没有金钱,没有请客送礼等乱七八糟的事。你稿子写得好,就齐活,就一切好说,编辑还会请你吃饭。你人长得再漂亮,但是稿子写得不漂亮,那对不起,一切免谈。那些年有个说法:编辑是给他人做嫁衣裳。这话里有辛酸和不甘,但还是有些道理的。因为作品是作者的孩子,是作者的娃。编辑的工作,大体上就是给人家作者的娃做嫁衣,尽量把人家的娃打扮得漂亮一点,然后光鲜地“嫁”给读者。编辑和裁缝一样,手里都有几样家伙什。当然,编辑手里的家伙什与裁缝不完全一样。裁缝手里的家伙什是剪子、尺子和画线的粉块。编辑除了一把剪子,还得有瓶糨糊和一支蘸红墨水的蘸笔或者毛笔。红笔的用场一望而知是改稿用的。剪子和糨糊的用场,现在就得加点注释了。因为那个年代没有电脑,稿件小的编改,用红笔勾勾画画还行。但是遇到大的编改,特别是遇到整块需要前移或者后挪的编改,就好比裁缝需要把原来裤子上的一块布,挖下来补到上衣哪块合适的地方,那就得动用剪子和糨糊了。编者得先把那块原来在“裤子”部位的文字,小心翼翼地剪下来,然后再用浆糊粘在“上衣”那块合适的地方。所以那时候编辑的手指头基本上都是红的,常常还粘着没来得及洗干净的浆糊。现在当然不用费这个事了,现在电脑上有“剪切”“粘贴”功能,按几下键就解决了。那时不费这个事可不行,这是编辑的职责所在,也是编辑的基本功之一。当然,也有些稿子是不用费这个事的——越是好稿子越好编,越不用费这个事。那些年编辑做梦都想遇到好稿子,好作者,做梦都在哼着那英的歌: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好作者好稿子,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同理,作者自然也朝思暮想能遇到个好编辑。这里边有机遇、缘分和巧合,也有机遇缘分巧合之外的一些因素。记忆里这类不可多得的机遇缘分巧合,是那样的模糊遥远,又是那样的亲近明晰……

……

2019年的一天,我参加了一位影视公司老总召集的聚会,聚会上不知怎么东拉西扯,忽然把话题扯到散文上。有位正值花好月圆年龄的漂亮女总说,毫无疑问,全国散文写得最好的是余秋雨,并举例加以说明,众皆点赞认同。

周涛与贾平凹、余秋雨

我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憋住,说:我知道一个人,散文比余秋雨写得好。她问谁?我说周涛——不是中央台那位女周涛,是新疆一位军旅作家。她表示不知此人,也没读过他的散文。又问我根据什么这样说?那语气与神情似乎在说:居然有人散文写得比名满天下的余先生还好?怎么可能!我说少安毋躁,余先生的散文我读过,写得不错。但总体来说,余秋雨的散文是他面对人类现有文化成果的思考,而周涛的散文。则是他直接面对大自然和人类的思考。

没想到这位女士是位极认真的读者,她当时就上网订购了周涛的散文集。几天后回复说,她开始读周涛的散文了,“每一句话都美得像诗一样……”

她可能还没有读《蠕动的屋脊》,读了就不会仅仅这样说了。

“海拔高度原来就是一种境界,进入卓越宏大的山系,就是在接受对人生各个阶段的摹拟演习和暗示……我们不理解伟大的山,正如我们不易理解伟大的人和事物。……‘莽昆仑,横空出世’,来到这个躯体庞大的巨物身上,小情趣和小欢乐或许会少些,但有可能得到把生命置于大境界的考验之后的坚实认识。”

这是周涛对他这篇文章的点题和概括。其实周涛对昆仑山的认识,绝不仅仅是他上了一次昆仑山得出的。他久居新疆,常年面对戈壁大漠雪山冰河,与久居北京上海,常年面对高楼小巷胡同里弄的人,眼睛的视觉、身体的感受、思维的方式肯定都是不一样的。他说过,有一个简单的道理,长期生活在城市繁华里巷的人不易知道。那就是,当人们被置于阔大的背景之上时,就很容易原形毕露……感到自己是那样的软弱空虚无力,仿佛一下子失落了整个早已习惯了的文明意识……

这个看似简单的道理,其实并不简单,而且具有广泛的意义。一个久居都市的人,对大山大河,对太阳,对月亮的看法和感觉,其实只剩下个名词——因为都市里是看不到大山大河和真正的太阳月亮的。我们来见识一下周涛笔下昆仑山的月亮:昆仑山的鬼月亮,又大、又圆、又低。这月亮本是同一个,看起来却像是昆仑山自家独有的一轮,苍白的第一,凄清的冠军。一看就知道它准是那“秦时明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想告诉我们什么,却又不语;不告诉我们什么,却有满面清光如泣如诉……这纯粹又是一个夜半钟声到客船,月光的钟声,明亮的无言,是跨越了一切界限的永恒诗句,超脱了一切现实藩篱的伟大音响,是叮咛,是怀念,是生者对死者的拥抱,是死者对生者的接见……只有在这样的月光下,在这庞大而又宁静、蠕动而又肃穆的世界里,才能产生奇幻。产生比真实更可依赖的奇幻。我们在巨大而坚实的土地上,在周围一片黑暗无所依托的天空中,黑色的历史的时间已经被我们看到,苍白无力的月光的文字却永远无法读懂……

这使我想起周涛另外一篇散文里写到的黄河。“历史是黄河,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灌溉土地淹没村庄,雄雄浑浑曲曲折折地流过无数年代。在这条永不衰竭的伟大河流中,每一朵黄色的浪花——每一个普通的人,都在其中随之腾耀、沉浮,以一瞬间的短暂生命去挣扎,去表演,去构成她滔滔不绝的永恒……哦,黄河!你这条混浊的不清不白的、你这条曲折的多灾多难的但是却咆哮威严、浑厚朴实、奔腾有力的伟大之河啊,谁要是不理解你的混浊、你的泥沙、你的羊粪蛋儿和草棍棍,谁就永远也不能理解你……"

见识了周涛笔下的大山大河和月亮,我们再来看看他笔下的人。我相信,都市作家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不会这样来描写人的。……一个藏族老头正在摆地摆,身上打扮得纵横交错令人费解。他头上梳着清朝的辫子,穿着袒臂的藏袍却套着一条蓝干部裤,足蹬军用解放鞋。这个五花八门的老头,地摆上摆的东西也是八门五花:有火镰,藏刀,兽皮,草药……更让人吃惊的是,你看他一副漠然麻木的表情,以为他不懂你的话呢,不料他一张口,竟是四川话……再看另外一个汉子……那汉子穿着袍子,里面好像是故意露出很白的衬衣领子。他大身躯骑在小藏马上,好比一个肥大汉骑辆女式小凤凰车,但他毫不在意,兴高采烈地打马跑了起来,可怜那马四只小马蹄,像四个敲木鱼的和尚的手,在土路上敲得清脆悦耳……

面对大山大河,面对这样的普普通通的老人和汉子,周涛得出了自己的思考,他说,这世界原本是同一个世界,是今人的也是古人的,是人类的也是鸟兽虫鱼、花草树木的,甚至苍蝇老鼠也有份。但是却被时间和距离分隔开,被狭隘自私的占有欲粗暴愚蠢的统治欲分隔开,彼此竟无法理解。呼吸着只有北京一半的氧气,但是却听到了宇宙唯一的回声。

……人和人的隔膜,有时比人和山之间的隔膜还要厚。你若有灵性,你或许有时可以听懂天籁,理解一个湖泊或山峰,在精神上与一朵云挽手共舞于瓷蓝的天空舞厅,把握一只鸟的性格或一条河的神韵……但是很多时候,你看不懂一个人的脸,你透视不到他的内心,透视不到他人生旅途留下的那些感情灰烬.....

曾经有段时间,评论界有“南余北周”之说。记得有一年,北京一家出版社同时出版了两本散文集,一本是余秋雨的,一本是周涛的。结果余的散文集印了二十万册,一周之内被书商抢购一空。可怜周涛的散文,只印了一万册,两三年还没有销完。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多年来我虽然到处说周涛的散文写得好,到处宣传那个不是观点的观点,但是读者不认谁也没办法。

除这篇散文外,我还责编过周涛另外一篇散文《哈拉沙尔随笔》。稿子越好越好编。《蠕动的屋脊》我基本上只字未动。但是《哈拉沙尔随笔》读过后,我却专门给他打电话,商榷要删掉文章前边一大块内容。

这是我当编辑的原则之一:对所编稿件超过一行字以上的改动,一定要打电话征得作者本人的同意。因为作品是人家作者的娃,是人家作者生的。你给人家娃抹个红脸蛋穿双虎头鞋不打招呼还行,但是要在人家娃身上哪块地方动剪子刀子,不征得人家娃他爸他妈同意怎么行?文章作品是见仁见智的事,你觉得娃脸上哪里长了个痘痘不合适,没准人家娃他妈认为那是个美人痣呢!尊重作者尊重作品就是尊重读者,同时也是尊重编者自己。我要删的那块内容是,他在进入哈拉沙尔之前,为一位副司令员的秘书,在副司令员退休之后,对其服务态度大变而发了一通感慨。我说这很正常啊,有什么值得你感慨的?他在电话里有些不甘地说,那你删吧。我得令这才下了刀子,一家伙删掉一千多字。一边是对大山大河,对自然与人类关系的独到见解和深刻思考,一边是对人际关系孩子般的幼稚理解。这大概就是周涛其人。

蠕动在屋脊 ( 载解放军文艺1987年4月号)

作者:周涛

责任编辑:刘增新

周涛读罢此文,书赠刘增新诗一首:

南余北周吾愿足,

狂生到老始认输。

虽有文心欲雕龙,

哪堪艺海幸拾珠?

两脚生风千里路,

一目十行万卷书。

可怜赢得文将军,

管它杏落与瓜熟。

2021.6.17

刘增新

2023年11月8日,是周涛先生出殡的日子,刘增新赋诗一首

《祭周涛》

你走了

像你笔下的黄河

气吞万里,一路高歌

奔流到海不复回

你走了

你的诗,像一群奔腾的野马,

长鬃飘逸,昂首嘶鸣,

用马蹄击打着

十万面人生战鼓

你走了

你的散文,

是一片扎根在

雪山草原大漠戈壁的

莽莽森林,远离

都市的喧嚣和

里弄胡同

远离

那些小情趣小欢乐

却让亿万读者,在

亲近牛羊骆驼山川河流的同时,获得

对自然,对人生的

大欢乐,大思考

你是一只鹰,

一只永远年轻的鹰。

你走了,但是

那只鹰依然石雕般

立在山巅那块

突兀的岩石上

偶尔会冲天而起

划着巨大的弧线

旋转上升 ,上升

你走了

一代诗圣,散文之王

千古周涛

周涛千古

2023年11月8日

刘增新附记:屈塬刚刚回电话,他和殷实昨天晚上为周涛守灵整整一夜,现在马上要开追悼会。闻之立即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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