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站在菜市场肉摊前的空地上,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后才走向摊位前,用手指戳了戳案板上雪白的猪板油:“这膘油真够厚的,怎么卖?”肉贩子老头头也不抬:“十二块一斤,要多少?”老张抿了抿嘴,想起了三十年前带着粮票来买猪板油的日子,那时肥膘可比精肉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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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每个家庭厨房里都藏着一口白瓷缸,揭开盖子就能看见凝脂般的猪油泛着珠光。我的姑婆总说,六零年闹饥荒时,她用搪瓷缸底刮出来的猪油渣,救活了高烧不退的小儿子。
八十年代的胡同大院里,谁家熬猪油就是整条街的盛事。张家姆妈拎着肉票换回的猪板油,李婶端着搪瓷盆候在灶台边,油渣刚出锅就被孩子们抢着塞进嘴里。
老北京人用这“大油”烙饼,面皮在铁铛上烙得焦黄,葱花儿混着猪油的浓香能飘出二里地;上海弄堂里的阳春面,非得用凝脂般的猪油打底,热汤化开雪白脂膏的瞬间,才是老克勒们认证的地道滋味。
在潮汕,猪油有个诗意的名字“朥”(lao)。深夜大排档的砂锅粥里浮着透亮的朥粒,配着新鲜的番薯叶,外地人初尝惊为天人;云贵山区的脆哨用猪油渣制成,撒在肠旺面上噼啪作响,是山民对抗湿寒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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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上海弄堂里流传着“借油如借血”的说法,谁家要办红白事,得提前三个月挨家挨户凑油票。我父亲至今还记得,1968年春节全家六口人分到三两菜籽油,母亲把油瓶吊在房梁上,每天用筷子蘸两滴润锅。
熬猪油的场景是特定年代的集体记忆。肥膘入锅时滋啦作响的声响,油渣在铁锅里翻腾的焦香,凝结成一代人的嗅觉记忆。
北京胡同里的大妈至今管这叫“炼大油”,天津卫的老少爷们下酒最爱油渣蘸盐,而在湖南乡村里,油渣炒辣椒那可是待客的体面菜。
转折发生在九十年代初。那年我家买了第一瓶金龙鱼,淡黄色的油液在透明塑料瓶里晃荡,邻居们都来围观这个“洋气玩意”。母亲却嫌它炒菜不香,坚持用搪瓷缸里的猪油炝锅。
到了1993年粮油市场放开,超市货架上突然冒出几十种植物油,像变魔术般挤走了案板上的猪板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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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来得猝不及防,先是单位发福利改成了色拉油,接着电视里天天播“少吃猪油更健康”。
我表姐在妇幼医院工作,说孕妇体检单上都印着“控制动物脂肪摄入”。
有回去菜市场,看见卖板油的摊主正往肉馅里掺肥膘,说是“现在没人要这个,只能这么处理了”。
关于猪油的“污名化”堪称世纪大悬案。那个著名的“七国研究”后来被扒出数据造假,就像前些年说蛋黄有害的谣言。
有意思的是,2018年BBC把猪油列为十大健康食物,朋友圈又掀起囤猪板油的风潮。我家楼下超市的王经理说,那阵子猪板油销量翻了五倍,但三个月后就又无人问津了。
法国人吃着鹅肝酱和黄油蛋糕,心血管发病率却比美国人还低——这个“法国悖论”狠狠打脸了脂肪妖魔化理论。
中国疾控中心的调查数据显示:1980年国人胆固醇水平全球最低,四十年后跃居榜首,而这期间恰是植物油消费暴涨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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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养学家范志红说得实在:“猪油本无罪,过量才是祸。”《中国居民膳食指南》建议每日用油25-30克,而如今人均实际摄入超80克。在糖油过剩的年代,我们该反思的不是吃哪种油,而是被工业化喂养出的饕餮胃口。
现代人对猪油的态度充满矛盾。健身博主视之为洪水猛兽,美食家奉若神明。我在短视频平台关注的老饭骨,每次熬猪油都能收获百万点赞,可评论区总在吵架:“我爷爷吃猪油活到九十”VS“现在谁还吃这个”。
魔幻的是某网红餐厅推出“怀旧猪油菜饭”,定价68元还限购,年轻人排队打卡发朋友圈,转头继续吃轻食沙拉。
美国大豆协会的年度报告显示,中国每年进口大豆超9000万吨,这些“黄金豆”榨油后的豆粕又养活了全世界最多的生猪。
而曾经家家自制的猪油,在工业化链条中找不到位置——规模化养殖的猪种追求瘦肉率,肥膘越来越少;现代人没耐心守着灶台熬油,超市货架上的小罐猪油转眼间却成了“轻奢调味品”。
但猪油从未真正离开中国人的餐桌。苏州面馆的老板娘说,真正的好浇头必须用猪油封住香气;潮汕砂锅粥离不了那勺提味的猪油渣;就连新派川菜馆的老板也承认,做正宗回锅肉还得靠自家炼的猪油。
最有趣的是某互联网大厂的食堂,不久前悄悄用猪油炒青菜,员工们吃了后都说“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
如今,有人用猪油渣做西班牙火腿的平替,在沙拉里撒出意外惊喜;有机农场推出草饲猪油,打着“零抗生素”招牌进军高端市场。在深圳的分子料理餐厅,液氮冷冻的猪油薄片配鱼子酱,完成着传统与现代的魔幻嫁接。
上海老字号“光明邨”的鲜肉月饼依然坚持猪油起酥,每天排队的年轻人用舌尖投票;成都巷子里的猪油拌饭套餐成为网红打卡点,被Z世代吃出赛博朋克的仪式感。这些星星点点的坚守,或许能让消失的油香换个形式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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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或许不是猪油本身,而是那份熬油的心境。上海老字号德兴馆的老师傅说,现在后厨改用电动搅拌锅熬油,温度控制精确到度,可总觉着不如从前煤球炉上慢慢煨出来的香。
这让我想起母亲的话:“以前熬油要守着柴火灶台翻搅两小时,现在谁还有这闲工夫?”
在杭州某网红菜市场,有个“反潮流”的90后姑娘。她在抖音直播熬猪油,把油渣做成文创钥匙扣,搪瓷缸变成复古潮品。
直播间常有人问:“猪油不是不健康吗?”她总是笑着,晃动手里的体检报告:“我每天吃猪油拌饭,血脂比你们吃沙拉的还正常。”这场景颇有隐喻——当猪油成为行为艺术,反而获得了新生。
2023年中国人均猪肉消费量是30.5公斤,理论上能产出近3到6公斤猪油,可实际消费量不足1公斤。消失的猪油都去了哪里呢?
某大型养猪企业的技术员说,现代猪种体脂率比土猪要低10%,“就像健身教练和肥宅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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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猪油像面镜子,照见中国人饮食观念的变迁。我们一边在深夜食堂点猪油拌饭治愈乡愁,一边在健身餐里计算卡路里;既迷恋着油脂带来的原始愉悦,又恐惧着现代医学描绘的健康危机。这种撕裂感,恰似站在超市货架前犹豫要不要买那罐猪油的你我。
当我们在超市选购贴着各种健康标签的食用油时,或许该在购物车里给猪油留个位置——不是顿顿吃,而是偶尔让那浓郁的脂香提醒自己:真正的美味从来不需要那么多科技与狠活,就像生活本身,简单纯粹才最动人。
最近,我发现小区门口早餐摊的葱油饼越来越香了,摊主老李得意地揭开秘密:“工商不让用猪油,我改用了……”他眨眨眼,手往围裙上抹了抹。油锅腾起的热气里,我仿佛看见无数个搪瓷缸正在时光深处微笑。
猪油的故事不仅仅是味蕾的记忆,更是我们生活的缩影。它见证了从物资匮乏到物质丰富的变迁,也见证了我们对健康和美味的纠结与追求。偶尔在街头巷尾闻到那熟悉的猪油香,是不是也会让你心头一暖,想起那些简单却又幸福的旧时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