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凯郭尔是谁?在大多数的介绍中往往会这样说他——“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诗人,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后现代主义的先驱,也是现代人本心理学的先驱。”
但这些描述,也都难以概括克尔凯郭尔留给世人的遗产。在西方哲学史上,克尔凯郭尔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人物。他虽然留下了大量作品,但知名度也仅限于在丹麦的文化圈子内,并且大多数是被当作文学和神学作品来理解。但进入了19世纪,人们又“重新发现了”他,特别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存在主义哲学的兴起和发展,他对西方国家思想界的影响越来越大。
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经这样说:“目前哲学状况是以下面这个事实为特征的,即克尔凯郭尔和尼采这两位哲学家在他们生前受到忽视,以后长时期内一直在哲学史上受人轻视,而现在他们的重要性则越来越不断地增长。黑格尔以后的其他一切哲学家正越来越失势而引退,而今天这两个人则不容争辩地作为他们时代的真正伟大思想家而站了出来。” 他甚至说,是克尔凯郭尔和尼采“使我们睁开了眼睛”。
有趣的是,雅斯贝尔斯所说的两位哲学家,一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一位却宣扬上帝已死,但他们却殊途同归,一同开启了现代哲学的一种“反哲学”的先河,而这个被“反”的对象,就是黑格尔。
黑格尔可以算是最后一位试图寻求一种统一哲学体系的大师,他构筑了一整套基于精神的普遍性的学说,在黑格尔那里,人的生存是为了被他称为“绝对精神”的发展而服务的。但克尔凯郭尔却另辟蹊径,试图跳出普遍性,而从个人的独特性的角度去探索和反思存在的意义,将人的个性和存在价值从历史的后台提到了前台。
克尔凯郭尔不仅仅在内容上是“反哲学”的,在著作的形式上也同样是。他的作品与康德、黑格尔那种体系化的哲学论述有着巨大的区别,是反体系的,并且也反普遍化的概念,他很少用哲学性的概念去论述,而是将其哲思融入到诗意的文学作品当中。
这也就使得克尔凯郭尔的作品具备了多重性,一部分作品很好读,另一部分作品不知所云,同时试图在其作品中梳理出一套所谓的哲学观点构成的体系就更是难上加难,同时又融入了大量的神学、古希腊文学的内容,可以说他的作品对现代的、特别是非西方文化下的读者非常不友好。想要深入理解他,要么就是去找一些他人总结的内容,要么就得静下心来反复研读其作品。
但克尔凯郭尔的多重新还不仅表现在作品上,他的哲学是极其个性化的,他个人的生活经历、性格、情感、心理、理想和追求都深深地渗透在他的哲学思想里,并在其著作中体现出来。也就是说,想要理解他的思想,还要深入去了解他的生活经历。
黑格尔曾在《哲学史讲演录》导言中说,"哲学史上的事实和活动有这样的特点,即:人格和个人的性格并不十分渗入它的内容和实质。”这种看法可以适用于像康德那样的哲学家,我们几乎可以完全不去了解他的个人生活经历而照样能够读懂他的著作,因为机械般的有秩序的书斋生活似乎没有给他的思想增添什么个性色彩。
正如海涅所说,“康德的生活是难于叙述的。因为他既没有生活又没有历史”。但是,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黑格尔的看法则是完全不适用的。克尔凯郭尔的全部思想都和他的个人生活和体验紧密相连,他的许多著作实际上都在不同程度上带有精神自传的性质,从中我们可以聆听到他在各种生活境况下的内心的独白和生命的呼唤。
他自己曾坦率地承认,“我所写的一切,其论题都仅仅是而且完全是我自己”。因此,要理解他的哲学,首先需要弄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的短暂的生命中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样的事,对他的思想和性格的形成和发展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丹麦黄金时代的克尔凯郭尔
索伦·克尔凯郭尔1813年5月5日出生于哥本哈根,他生活在丹麦文化生活的鼎盛期。通常称为丹麦黄金时代——一般认为大致涵盖了19世纪上半叶。他所处的时代人才辈出,如童话作家安徒生,物理学家奥斯塔,雕塑家托瓦尔森。克尔凯郭尔除了偶尔去北部海岸或柏林,其一生都在哥本哈根度过。
与今天相比,那时的哥本哈根还是个很小的镇子,只有11.5万居民。这意味着绝大多数重要的作家、诗人、科学家和艺术家都彼此认识,并且可以彼此增益。比如,克尔凯郭尔的第一本书,1838年出版的《来自一个尚存一息者的论文》,就是对安徒生一部小说的评论。
克尔凯郭尔的父亲出生在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他12岁从日德兰来到哥本哈根,给一个做羊毛生意的叔叔当学徒。大约十年后他自立门户,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很快发了家,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富商。
克尔凯郭尔的母亲是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曾是父亲家的女仆,在其父亲第一任妻子去世后正式结婚。十五年的时间里,她一共生下了七个孩子,克尔凯郭尔是最小的。但不幸的是,这些兄弟姐妹基本都在相当幼年的时候就夭折了,除了他的长兄。
1834年,当克尔凯郭尔刚满21岁的时候,家里只有他和哥哥以及父亲还活着,五个兄弟姐妹还有母亲都离世了。过早与死亡接触,不仅给克尔凯郭尔一家笼罩上挥之不去的阴影,也给克尔凯郭尔本人内心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父亲,宗教、忧郁与遗产
克尔凯郭尔虽然出生在富裕的家庭、从小娇生惯养,但他却从来没有感受到童年的欢乐,一方面是由于他生来就有生理上的缺陷(瘦骨嶙峋,背有点驼,并且还伴有双腿的残疾),是他自己不能像别人一样参加各种活动而深感痛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痛苦的原因就是在于“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之间的不平衡”。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从父亲那里所受的家庭教育。老克尔凯郭尔笃信宗教,对子女们从小进行严格的宗教教育,教他们要敬畏上帝,向他们灌输人生来有罪,而耶稣的慈悲就在于为人们承担罪恶,被钉上十字架来认为赎罪这一套基督教思想。克尔凯郭尔的长兄就一直学习神学,后来成为丹麦国教的一名带领牧师兼主教。
这在小克尔凯郭尔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烙印,既使他终身成为虔信的基督徒,又在他的内心深处播下了叛逆的种子。克尔凯郭尔后来批评他父亲这种宗教教育方式是“疯狂的”、“残酷的”,他常说,他是没有真正的童年的,当他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他回忆说:“从孩子的时候起,我就处于一种巨大的忧郁的威力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我感到自己多么不幸。”“作为一个孩子,我是严格地按基督精神受教育的:以人来说,这是疯狂地进行教育……一个孩子疯狂地扮演一个忧郁的老头,真可怕!”
问题还不在于严格的宗教灌输,而在于他这个早熟的儿童以特有的敏感差距到在他父亲表面的宗教虔诚底下掩盖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种有罪的愧疚感在折磨着父亲,使之长期处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忧郁之中。他说,父亲是他见过世上“最忧郁的人”。
他曾在日记中写道,有一次父亲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感到他处于很大的苦恼当中,就说,“可怜的孩子,你是生活在无言的绝望中啊。”父亲的隐私究竟是什么,克尔凯郭尔始终没有明说,但有一次从他父亲醉酒后屠戮的真言中多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对父亲的道德行为和宗教信仰之间的矛盾深感困惑和痛苦,这种对父亲的猜疑和不信任造成了他的沉重的精神负担,给他一生蒙上了阴影。他自己这样说过,“我的出生是犯罪的产物,我是违反上帝的意志而出现于世的。”
至于为什么老克尔凯郭尔会如此的抑郁,一说可能是源自于两个经历。老幼年在荒原上牧羊的时候,曾经望着嶙峋的石头和苍凉的荒地,感叹自然环境的恶劣使他经常饥寒交迫,多病多灾,生存受到严峻的考验。悲从中来的他便站在一座小山包上大声指责并诅咒上帝,抱怨上帝的不公,哀叹自己命运的不济。年轻时无知而冲动的渎神行为,在其的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罪恶感,使他时常感到恐惧。
再后来,第一任妻子死后一年服丧期未满,老克尔凯郭尔又与家里的女佣发生了关系,并且使她怀上了孩子。婚前的私通关系在基督教中已经是不道德的,未婚先孕更是不能被教义所容忍的。无奈之下,老克尔凯郭尔只好娶其为妻(也就是克尔凯郭尔的母亲),但由于地位的悬殊和沟通的障碍,夫妻之间的感情一直不太好。这两件严重违背基督教教义的隐秘事情加上基督徒深切的“原罪”意识,正是老克尔凯郭尔总是郁郁寡欢的根源所在。
克尔凯郭尔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曾导致他们分居,但父亲做了很大努力去改善关系,向儿子做了坦诚的忏悔,儿子深受感动,与父亲重新和解,并更加坚信上帝确实存在。双方和解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
克尔凯郭尔在日记中写道:“我的父亲在星期三凌晨2时去世。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多活几年,我把他的死看作他为了爱我而作出的最后牺牲;因为他不是离我而死去,而是为我而死的,为的是如果可能的话使我能成为一个重要的人。”
老克尔凯郭尔留下了近20万英镑的遗产,这些遗产支持克尔凯郭尔一生不用工作的优渥生活以及大量的自费出版,直到克尔凯郭尔42岁死去。
婚约,一生的羁绊
除了父亲之外,对克尔凯郭尔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是一位叫做雷吉娜·奥尔森的少女,他们之间短暂而不幸的恋爱,在哲学家脆弱的心灵上造成了永远不能愈合的创伤。
克尔凯郭尔初次邂逅雷吉娜是在1837年,当时他正处于自我负罪感的精神痛苦中,结识这位小他9岁少女给他重新获得幸福的希望。据他自己说,他一开始就感到“我和她有无限大的区别”,然而在结识她之后的半年内,“我在自己心里充满着的诗情比世界上所有小说的诗情加在一起还要多”。
父亲死后,他下定决心向她求婚并得到同意,他感到自己无比幸福,后来他写道:“生活中再没有比恋爱初期更美好的时光了,那时每一次会面、每看一眼都把某种新东西带回家去而感到快乐。”
但这种幸福感很快就消逝了,他说,在订婚后的第二天,“我内心里就感到我犯了一个错误”,悔恨不已,“在那个时期内,我的痛苦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克尔凯郭尔为什么刚订婚后就反悔,他自己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很可能是由于心理上的原因。经过短暂的幸福,他又陷于不可克服的忧郁之中。雷吉娜对此也有所差距,常对他说:“你从来没有快乐过,不管我是否同你在一起,你总是这个样子”。
但她确实爱上了他,甚至几乎是“崇拜”他,这使他深为感动。他认为,如果他不是一个忏悔者,不是这样忧郁,那么同她结合就是梦寐以求的无比幸福的事了。可是这样就必须对她隐瞒许多事情,把婚姻建立在虚伪的基础上,这不可能使他心爱的人幸福。
因此他竭力设法解除婚约,雷吉娜却不愿与他分手,再三恳求他不要离开她。他却克制内心的痛苦,不为所动,坚决退回了订婚戒指,并写信请求她“宽恕这样一个男人,他虽然也许能做某些事,却不可能使一个姑娘获得幸福”。
后来他自己说,“这真是一个可怕的痛苦时期:不得不表现得如此残酷,同时又像我那样去爱”。据他在日记里的记述,在分手后他哭了整整一夜,但第二天却又装得若无其事和往常一样。
他时刻想念雷吉娜,每天为她祈祷。后来雷吉娜另嫁别人,而克尔凯郭尔始终保持独身,对她一直不能忘怀。他说:“我爱她,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也永远不会再爱别人”,“对我来说,只有两个人有如此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我已故的父亲和我们亲爱的小雷吉娜,在某种意义上,她对我说也已经死了”。
直到他们解除婚约五年后,他还在日记中写道:“没有一天我不是从早到晚思念着她。”三年后他又说:“是的,你是我的爱,我唯一的爱,当我不得不离开你时,我爱你超过一切”。期间他也曾试图与雷吉娜恢复关系,但未能成功,终于他意识到他已永远失去了她。
他说:“我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唯一的爱。”于是他才倾全力于著作活动,他在日记中明确指出自己写作的目的就是为雷吉娜:“我的存在将绝对地为她的生活加上重音符号,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工作也可以被看作是为了尊重和赞美她而树立的纪念碑。我把她和我一起带进了历史。”
他说,抛弃了雷吉娜,他不仅选择了“死亡”,而且选择了文学生涯,“是她使我成为一个诗人”,他的遗愿就是死后把著作献给雷吉娜以及他已故的父亲。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拼命写作,有的著作实际上是为了向雷吉娜倾诉衷肠,是给她的“暗码通信”,如果不了解其背景,别人是难以充分理解的。
他说:“如果有人问我,我是怎样被教育成一个作家的,且不说我和上帝的关系,我就应该回答说,这要归功于我最感激的一位老人和我欠情最多的一位年轻姑娘……前者以他的高尚智慧来教育我,后者则以她那种缺乏理解的爱来教育我。”
他还特别强调,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位作家,正因为他失去了雷吉娜,如果他和她结婚,他就永远不会成为他自己了。他注定不能享受家庭幸福,他是一个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最不幸的人”。
著作:真名与假名交错的谜题
克尔凯郭尔一生著作颇丰,不过基本都是依靠着父亲的遗产自费出版,而且在当时文坛的习惯下,有一大部分是用假名发表。这也让克尔凯郭尔的作品的整体构成了一个谜题,假名作品具有很强的通俗性,真名则更多的集中在神学领域。但二者交相辉映,需要互相借鉴才能更好理解他的想法。
在写作生涯中,也有两个重要的节点,将克尔凯郭尔的作品分成了三个主要的阶段。第一个节点是1841年与雷吉娜解除婚约,在此之前基本属于克尔凯郭尔的青年阶段,主要写了第一本书《来自一个尚存一息者的论文》(1838年),以及以题为《论反讽的概念》的论文获得哲学博士学位(1841年)。
第二个重要节点也是有一些荒唐,因为老克尔凯郭尔笃信基督,同时家里的孩子大多夭折,于是他就认为这是上帝的惩罚,并预言所有的孩子都活不过33岁。为什么是33岁?因为耶稣在人世间活了33年后被钉上了十字架。
于是克尔凯郭尔继承了父亲的这个观点,在自己33岁那一年,也就是1846年写完了他认为的最后一本书,宣称自己的文学使命已经结束,决心去当牧师(他拥有神学硕士学位,并接受过神学院的培训)。
在1841年到1846年之间,克尔凯郭尔的主要作品为:《非此即彼》、《重复》、《畏惧与颤栗》、《哲学片段》、《恐惧的概念》、《人生道路诸阶段》、《对<哲学片段>所做的最后的、非学术性的附言》(这一本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是克尔凯郭尔认为将会是他临死前的最后一本著作)。
不过令克尔凯郭尔意外的是,上帝并没有在33岁那一年收留他,随后的日子里,克尔凯郭尔挑起了了与丹麦一家流行周刊《海盗船》的争斗。该周刊也无情地回敬了他,把他描绘成一个长相古怪、裤腿不平的驼背怪人。另外他也开始批判丹麦的基督教组织,认为他们不够纯粹。
直到1855年去世,克尔凯郭尔又留下了大量的著作,包括《爱的作为》、《不同情境下的启示性训导文》、《致死的疾病》以及一系列宗教作品。
在中文环境里,克尔凯郭尔拥有了一套10册的文集——《克尔凯郭尔文集》,可以作为了解他的最好的参考,但如果刚开始,可以先从他的一个三部曲入手——《诱惑者日记》、《重复》、《婚姻的审美效力》,内容简单通俗,不会被劝退。另外还有两本可以参考的读物——《克尔凯郭尔——丹麦黄金时代的苏格拉底》、《如何阅读克尔凯郭尔》,可以帮助更容易理解克尔凯郭尔的思想。
总的来说,在中文语境中去阅读并理解克尔凯郭尔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事情,第一,他的哲学思想没有体系;第二,其作品中包含了很多宗教和古希腊哲学内容;第三,非常个人化的行文风格。以上这些都会给从中文的角度去理解造成极大的障碍,如果不是必要,可以仅仅从一些介绍性、传记性的著作了解即可。
最后,让我们以克尔凯郭尔墓志铭结尾,来纪念这位大师:
Soren Aabye Kierkegaard.
Born May 5, 1813. Died November 11, 1855
Just a short while, then I have won.
Then the whole struggle entirely disappears.
Then I can rest in halls of roses and talk
with my Jesus without ceasing.
索伦,阿贝,克尔凯郭尔。
生于1813年5月5日,卒于1855年11月11目。
再战片时,我就赢了。
那时,争战彻底远去。
那时,我就能憩息在布满玫瑰花朵的厅堂。
与我的耶稣交谈,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