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思潮,虽然当前已渐式微,但依然是西方哲学的主流,也正是这一点,了解存在主义也更有助于了解当今世界的主要精神状况。
不过,鉴于被奉为存在主义代表的海德格尔在行文上的晦涩,以及前存在主义的代表克尔凯郭尔的神秘、尼采的癫狂,存在主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难以理解的。
同时,也正是由于这种难以理解,会让诸多的各种观念顶着存在主义的帽子、以其鲜艳的观感,冲击着人们的思想。存在主义既像是个万花筒,看进去会折射出不同的光彩,又像是一个世界邮筒,被塞进去五花八门的新鲜理念供人取用。
在存在主义的阵营里,卡尔·雅斯贝尔斯承袭克尔凯郭尔和尼采,并在海德格尔之前形成了其独具特色的“生存哲学”,相对来说,雅斯贝尔斯的思想更贴近现实并更容易理解,所以从对他的理念的理解中,也能够一窥存在主义的究竟。
存在主义:从神到人的回家之路
即便是在今日,每一个生活在现代世界中的人,依然会不时产生一种虚无、无家可归的感受。在高速发展的科技和物质文明之下,狂奔的人们总会在偶尔的喘息时间里去思索人生的意义。这仿佛是华丽的现代世界的一道旧时的伤疤,哪怕是如今文明社会极力的用某些眼花缭乱的装饰将其掩盖,也无法真正彻底的解决这个问题。
将时间倒回百余年,也就是这个伤疤刚刚形成的阶段,在尼采喊出上帝已死之后,伴随着一战的全球化发展,带来了世界性的繁荣,也同时绞碎了宗教这一人类依存了上千年的精神寄托。
现代世界的人,被逐出神的伊甸园,被迫在世俗的世界里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但面对工业革命后平均化、机械化、大众化的时代,任何人似乎都可以由其他人完全替代的时代,人能作为独特的自身实际存在。
也正是这样的背景下,存在主义,作为迎合当时大众的心理需求,在神被祛魅之后,承担起了为人们寻找破碎现代世界中的精神家园的作用,毕竟在失去了神的庇护后,人生的意义就无法寄托在来世或者天堂之中,而深陷于琐碎的日常生活的人们,面对注定的有限生命时,虚无感必然会在反思中占据上风,这时就需要一种能够在尘世获得对人生超越的智慧和理论。
生存哲学:探索人存在可能性的交流之道
雅斯贝尔斯在《时代的精神状况》中对其生存哲学做了最广义的定义:“生存哲学是利用一切事实的知识的、然而又是超越性的思维,由于此,人想要成为他自己。这种思维不认识对象,而是同时澄明和获得如此思维的人的存在,由于它超越了一切确定存在的世界知识,因而(作为哲学关于世界的态度)它是飘忽不定的;然而也因为此,它(作为存在的澄明)呼唤着自由,并且(作为形而上学)通过召唤超越而创造它无条件行动的空间。”
这似乎很难让人理解,实际上,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就是“关于生存的恶哲学”。作为关于生存的哲学他构建了两个空间:其一是广阔的空间,在此间雅斯贝尔斯追问的是一切现实对于生存的意义;而还有一个狭隘的空间,在此间,他探索什么是生存,生存是如何生成的以及人是如何体验到生存的。
基于此目标,雅斯贝尔斯从最基本的人生体验中,将人的存在方式划分出四个层级,分别是此在、一般意识、精神和生存。
此在是人的肉体存在,即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的生命,包括人的本能和冲动,是最低一级的人的存在方式;一般意识是知性,是人进行认识和逻辑思考的能力与可能性,是一切个别意识现象中的同一意识;精神是人在此在和一般意识的基础上达到的理念和价值观之总体;生存是人最高一级的存在方式,是人的本真存在。
与前三个层级不同,它无法从经验的角度进行把握。雅斯贝尔斯将人的自我存在称之为生存,“不是如是存在,而是能存在,即,我不是生存,而是可能的生存,我不拥有自身,而是趋向自身。”关于这种无法把握,后文会详细展开,这关联到雅斯贝尔斯的一个重要概念“统摄”。
在《生存哲学》中,雅斯贝尔斯,这样说明其哲学“在本源中洞察现实,通过我如何在思想中与我自身相关的方式,亦即在内在行为中把握(理解)现实。从关于什么的单纯知识、从语言风格或说话方式、从各种风俗常规和鱼线设定,总而言之,哲思要从所有的表面现象回到现实。”
对于这样的目标,克尔凯郭尔指出了重点:一切本质上是现实的东西,它对我而言存在,只因我是我自身。我们不仅在此实际存在,我们的实存作为我们的本源得以实现的地方、作为身体,已经被给定我们,并为我们所熟悉。
19世纪,上述意义的思想运动已经反复出现。人们想要“生活”、意求“体验”。人们要求“实在论”,要求亲身经验,而非单纯的认识。人们处处追求“真切”、寻求“各种本源”,想要向人自身推进。
雅斯贝尔斯明确的说,二十世纪是一个觉醒的时代,能够自身存在的人们已经觉醒。他们想要重视自己、认真坦诚自身,他们寻求已被遮蔽了的现实,他们想要认识可以被认识的东西,他们以其自身理解来思考,从而达到他们的根据所在。
总的来说,生存是雅斯贝尔斯生存哲学的核心,它是开放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以自由为基础,其本身也象征着自由。而那些觉醒的人如何才能实现生存,实现自我存在?雅斯贝尔斯认为,自我存在展现在交流之中,只有与他人一同处于交流之中,我才能意识到自我存在,如果我是孤立存在的,那么我的自我存在就会终止。生存在交流中实现自身,因此,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也是关于交流的哲学。
雅斯贝尔斯认为,哲学起源虽然是在自我惊异、怀疑以及对临界情况的体验中,但最终包括这一切的在于寻求真正交流的意志里。这一点从一开始就看得出来,因为一切哲学都急于传达、诉说自己,以及让自己被倾听,其本质便是可传达性本身,而这一可传达性又是与真理的存在不可分的。
“唯有在交流中,哲学的目的才能实现,所有目的之意义最终都根植于交流:对存在的领悟,对爱的澄明,宁静的完美境界。”
“统摄”概念:为生存开创可能的空间
在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中,有一个必须理解但却对每一个正常的思维来说都异常困难的概念——“统摄”(das Umgreifende)。在德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主客体之大全”,所以在中文翻译中,也被称为“大全”或“成全”。
首先看看雅斯贝尔斯是如何解释这个概念的,他利用人思维经验中可以确认的共同的东西,去探索这个世界真实的存在状况。他认为我们所思考和所谈及的事物是跟我们自身不同的,他们是作为主体自身的对象:客体。
如果我们把自己作为思想对象来看待的话,那我们就会变成其他了,但同时作为一个正在思考的我也一直存在,这个正在指使着这一思考的我,是不可以等同于一般的客体的,因为他是决定其他之所以成为客体之前提。
雅斯贝尔斯把我们思维着的此在的基本状况称为“主客体分裂”,也就是起初为一体的东西被撕裂开来的情形,在这里他强调的是起初未分裂的状况,而这一起初未分裂的东西就被雅斯贝尔斯称作统摄。
由于认识的对象是在主体客体分裂之中被构成的,那么一切的认识也只有在这一分裂后才能成为可能,这一认识的领域便是存在物的领域。而存在却超越了这所有的存在物,它既非主体亦非客体,是分裂前的统一状态。雅斯贝尔斯曾说“存在就是统摄”。
《雅斯贝尔斯传》的作者汉斯·萨尼尔认为“统摄”至少有两种含义:
其一,“统摄”完全是对无形物形象生动的描述词汇,我们不可以把它误解为有限的存在物。譬如把它想象成某种圆形的、隐匿状的或有某种外壳状的东西,进而形成有限的、包容性的想象,这一切必须由无限统摄的抽象思想予以取代。
其二,由于统摄不在分裂状态之中,故而它是不可认识的。它是未被确定之议题。那么我们应当对其保持沉默吗?如此绝望之结论雅斯贝尔斯并未得出,而是说:如果人们同样不能认识统摄的话,却能澄明它,澄明是一种无需解释之清晰,是一种无需用规定性进而到达被思物之思忖,是一种无需去知道之证实。
即便是经过如此多的解释,“统摄”到底是什么,以及提出这个概念究竟对于现实有什么意义?
如果对于康德哲学有所了解的话,就会发现,雅斯贝尔斯的“统摄”跟康德的“物自体”非常像,不过用康德来去解释雅斯贝尔斯,就仿佛用一个更难的体系来去替换了需要解释的体系,所以以下就尝试用一些通俗简单的语言,对统摄的概念内涵以及作用做出解读。
科学强大之后,人们常常会产生一个直观的想法,这世界是可以被完全认识的、被完全理解的,以至于在此基础上,可以被完全操纵。如果说在蒙昧时代,人的思想是信仰占据主导地位,那么在科学时代,就是认识占了主导地位。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会逐渐出现极端的状况,人将全部的信仰驱逐出了头脑,并产生一种狂妄的自大——人必然会驾驭自然,并以替代对神的崇拜。但如此一来,人就会陷入一种对认识的无限追逐中,同时由于自身生命的有限性,这二者之间就会形成一股漩涡,把人吸引进虚无的深渊,因为一旦意识到在有限的生命中要完成一个认识到无限自然的不可能的任务时,人难免会濒临绝望。
与此同时,纯粹的科学式的思维,会带来直接的因果观念,并把道德等精神内涵驱逐出人的思维体系,极端的情况下,就会让人变成一个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机器,而失去了自身更高、更具超越性的思想。
康德的“物自体”的概念,强调的就是我们所认识到的客体,并不是真实的客体,而是我们感官对“物自体”的反应,物自体是无法被真正认识到的。借此,康德在认识当中为信仰留出了一个空间,当我们知道认识是有界限有效力的情况下,就会保持对自然、对人类社会的敬畏,用信仰、道德来去填补那些无法认识到的地方。
同样,雅斯贝尔斯的“统摄”,也是指“存在”是主体和客体的统一,我们认识到的客体,只是被主体客体化了的存在,比如我们看到的花,只不过是人的眼睛所感受到的一种现象,如果用现代科技,换成在X射线下,鲜花就会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但雅斯贝尔斯与康德不同的地方在于,物自体强调的是认识的局限,认为有很多是人的认识无法达到的。统摄则强调人是可以从不同角度来去看待存在,存在就是所有这些角度的综合,就像盲人摸象,最终那个象虽然不能被完全的真实的认识到,但只要摸的人足够多,那么就会更接近“真相”。
基本上,这就是统摄概念的通俗含义。那么这个概念提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就要把黑格尔拉出来,在黑格尔的历史观中,世界是有一种明确的动力和目标的,最终会朝向一个明确的方向。马克思正是借鉴了这个思路,得出了他独特的结论,一种必然的、注定的历史方向。
而雅斯贝尔斯的“统摄”则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强调了事物的多种可能性,倡导在多元化的视角下,对存在的多重理解的综合。这样的观念里,历史就不会是一个循着某一个必然的方向前进的事件集合,而是能够被无限打开的存在空间。历史失去了其明确的方向,而换来了无限的可能。
正如萨特对存在主义的总结——存在先于本质,即对人存在的颂扬背后的对自由的肯定,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不仅把自由赋予了个体,也把自由赋予了人类的整体。
个人的经历,可以由自我来创造,面向个体展开一个生存的可能性空间。而全体的经历,也就是历史,也同样是群体共同创造的,它并不会注定朝着某一个方向发展,未来的历史,也是一个面向所有人开放的可能性空间,在那里,人把对自由的承诺,兑换成现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