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将秦基伟的革命之路:活着干,死了算

真实战争近代史 2023-09-22 22:47:03

在写回忆录的日子里,往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

回忆的同时,我也在思索。

在漫长的革命征途中,我有过失误,有过缺点,但我感到无愧和欣慰的是:

我“活着干,死了算,革命到底”的革命初衷始终没有变,我不甘落后、积极进取的精神始终没有变。

靠着这两点,我在革命的道路上磕磕绊绊走了半个多世纪,勉强跟上了时代的步伐。

1914年11月16日,我出生在湖北黄安(今红安)县七里坪区秦罗庄。

家中除了父母、大伯之外,还有哥哥、姐姐。因为是幺儿,家人对我自然多了些疼爱。

幼时的我,生性好动,爱唱爱跳,不腼腆不怯场,就是不爱读书。

上了一年私塾,因经常逃课被老师罚跪,打手心,我就回家下田干活了。

干活我是一把好手,父母祖辈都是朴实的农民,只要不懒爱劳动就是好孩子。

我不仅得到家人的认可,还得到乡亲的赞赏,在村里一般大小的伢子中,算得上是个“领袖”人物。

经常把他们组织起来,模仿戏班子演大戏,或者玩打仗游戏,应该说,过得还是很快活的。

不过,我也有痛苦,就是从小受着疾病的折磨。

我有哮喘病,犯起病来,一点不能活动,人躺在这间屋子里,隔壁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我的喘声,找村里、镇里的医生看过,都没看好。

一天,村里来了一位牵骆驼的江湖医生,给了我母亲六包红色粉状药,让我们找六个绿壳鸭蛋,每天往一个鸭蛋里灌进一包红粉药,封住蛋口后把蛋放在火里烧熟后吃。

我母亲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在我每天放牛回来后就按这个办法烧个鸭蛋给我吃。

那蛋的味道是极难吃的,但为了治病,每次我都硬着头皮把它强咽下去。结果,吃完这样六个蛋后,我就真的再没犯过哮喘。

治病这件事是我人生道路上非常重要的一步。如果哮喘病治不好,我就不能参加红军,踏上革命的征程。

我的病治好了,全家都很高兴。可没想到,紧接着却是一连串的不幸袭击了我的家。

由于连年灾荒,地处大别山腹地的黄安县,瘟疫流行。

十岁时,母亲去世了。第二年,我的父亲和伯父也相继撒手离开了人间。眼泪还没哭干,我的哥哥又于第三年病故。

亲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如同一阵又一阵的晴天霹雳,抽打在我幼小的心上。

偌大的一个家,只剩下我一个人。

白天还好过,一把铁锁挂上门,我操起家伙下田去,农忙时还和别家换工。

夜里就难熬了,我家住在山坡靠山根的地方。庄户人家老鼠多,到了夜深人静,便是老鼠的天下,一群一群绕着房间吱吱乱叫。

有关鬼妖神怪的传说,我听过不少,老鼠一叫,就瞎联想,仿佛真的看见青面獠牙的鬼怪,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想打不敢打,想逃逃不掉,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用被子把脑袋蒙起来,在心理上多了些安全感。一睡着,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家道一落千丈,三里之外都能看见房顶上呼呼直冒的“穷气”。过去那些亲热的笑脸就很少见了,连故亲远戚都少了来往。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乡亲们都是穷人,自己糊口尚且勉强,谁有能力收养我这个穷小子呢?

过去,大人们都在,我最盼着逢年过节。因为逢年过节有好东西吃,还有赏钱,村里镇上还可能有演大戏的。

可现在我最怕过年过节,怕听爆竹声,怕见别人家的灯光。

我曾听老人说过,人死之后灵魂要升天。我常常在心里想,父亲母亲在天上,看见我在受苦,会不会从天上走下来看我?

可是这种奇迹却从来没有发生。

死的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活着的还要在生活的路上坚定地往前走下去。

短短几年,我像长大了十几岁。

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我想的问题要比别的孩子多得多。

我不仅要把劳动和过日子的一系列问题想得周全,我的思路还能触及一些简单的社会问题。

譬如,为什么有些人过去对我家很好如今却对我冷眼相待?

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穷有富?

有时候心里想,这个世道不公,应该改变。至于怎么改变,心里自然是不明白的。

10岁那年,我听村里的人摆龙门阵,说是县城里学生乱哄哄地起事了,要造地主土豪和军阀的反。

又说县城里大街小巷都贴着两幅画,一幅是蓄鹅头的画像,一幅是蓄平头的画像。

蓄鹅头的画像是个姓列的俄国人,叫列宁,他帮助中国穷人。蓄平头的是个日本人,叫帝国主义,他提出“二十一条”, 要灭中国。

我们这些伢子虽然不懂更多的道理,但“我们是中国人”这一条是不含糊的,爱国之心是与生俱有的,正义感也是与生俱有的。

我们从心眼里爱戴那个姓列的俄国人,而痛恨那个名叫帝国主义的日本人。并且在心里暗暗使劲:“狗日的小平头,要是到秦罗庄,让我撞见了,非唾他一脸唾沫不可!”

随着外面世界革命浪潮的不断兴起,乡下也开始动荡起来。或许是早当家的缘故,我比别的孩子又多了一份机灵。

我敏感地发现,村里的一些大人除了忙着种田以外,还忙着别的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

家乡一带偶尔会出现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总是那么行色匆匆。

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情。

一天清晨,我照例同几个小伙伴一起到对面山坡放牛。在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件让我们惊奇不已的事情。

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雨。我们家乡是红沙地,雨水一浸,又板实又平滑。

我们就在这又板实又平滑的路面上看见了一些奇怪的鞋印,里面有弯弯曲曲的图案,经络非常清晰。

这种鞋印,绝不是我们家乡那种线纳的、麻搓的鞋底踩的,过去我们根本没见过。

可以肯定,这样的鞋印是有来头的。

后来,我们从路边,从草棵里,从盐店河畔,又发现了许多这样的鞋印。

不久,村里就传得沸沸扬扬了,说有共产党的队伍往南边去了。那种鞋子,是胶鞋,也被人叫做“马克思鞋”。

乡下人传得活灵活现,说穿“马克思鞋”的都是共产党,共产党打土豪,把田地分给穷人,他们走的是一条革命路。

这些话像一团火苗在我心中点燃并越燃越旺。我决心丢掉这个家,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去!

秦基伟将军一家在故居的留影

我开始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很快当上了自卫队员。我也知道,革命是有危险的,弄得不好,不仅解决不了吃饭问题,脑袋搬家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久前到七里坪赶集,我就见到过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共产党的事情,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他们在倒水河的沙滩上挖个坑,把捉来的共产党员放下去,再用沙埋,埋得人只剩脖颈和脑袋露在外面,然后往沙里浇水。

水渗进沙里,越浸沙越紧,人就活活地窒息了。

这一幕惨景,并没有把我吓倒。恰恰相反,我反而从另一角度想了许多问题。

革命是怎样一回事呢?那些官老爷和富人为什么这么仇恨革命呢?

富人们越是仇恨,就越说明这是桩穷人的事业。

还有,国民党反动派拼命地抓呀杀呀,怎么还是有那么多人不顾一切地去闹革命?

那些死去的人难道不知道革命是要担风险的吗?我想是知道的,知道风险而不畏风险是为什么呢?

因为值得,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业。

不能否认,在我迈上革命之路的时候,多少有一些行侠仗义、杀富济贫的动机。

1927年秋,我盼望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鄂豫皖地区爆发了声势浩大的黄麻起义,我虽然还没穿上“马克思鞋”,却毫不含糊在11月13日这一天,扛着一根红缨枪,跟着本村农会的乡亲们,走上革命的道路。

当天夜里,我们从七里坪出发,直达城北三里岗。沿途人山人海,刀枪林立,口号震天。

到了14日天快亮的时候,黄安、麻城两县的农民起义军已将黄安县城围得水泄不通,群众四面出击。

这次参加黄麻起义,使我得到了很大的锻炼。

革命,不再是街谈巷议,也不再是凭空想象。我不仅亲眼看见了,而且亲身参加了。

回去后,我那份热情再也冷不下来了。

不久,黄麻特委将参加暴动的黄安、麻城两县农民自卫军编为中国革命鄂东军。我因年龄太小,未能正式参军,就留下当自卫队员。

在斗争土豪劣绅时,我负责维持大会秩序,喝令地主老财,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督促他们为参加斗争会的群众烧开水。

为了表示革命的坚决性,我把剩下的一两张土地契约,拿到农会当众烧掉。为了革命,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那一阵子,我们干得好开心。

可我们哪里知道,在秦罗庄千里之外,一块阴险的乌云,正在慢慢地向我们移动。

秦基伟将军(右一)参加“黄麻暴动”(油画)

黄麻起义的胜利,鼓舞了人民,同时也引起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极度恐慌。

他们急忙调兵遣将,积极策划对黄麻起义军的军事进攻,企图消灭鄂东军,扼杀刚刚诞生的红色力量。

由于敌我力量悬殊太大,鄂东军撤出黄安,转战木兰山地区。黄安县城被敌人占领了。

起义军转移之后,黄安、麻城人民又遭殃了。

敌人向起义地区疯狂反扑,逃亡在外的土豪劣绅纷纷返乡,勾结国民党军,重建各级反动政权和反革命武装,进行“清乡剿共”。

我不仅参加过“黄麻起义”,而且是自卫队员,自然也是敌人要捉要杀的对象。

田地是没法种了,家也不能回了,成天东藏西躲,夜里就往山上跑,带着铺盖、蓑衣,选个荒岗坟地,倒头便睡。

这一番历险使我知道了,穷人要想过上富日子,就必须拿起武器去斗争。

1929年8月,我还不满15周岁,跟本村的伙伴一起,到乡里苏维埃政府软缠硬磨,终于磨到了一张介绍信。

拿着这张介绍信,我们一路疯跑,找到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第三十一师,成了红军的一员。

有件小事,说起来挺有意思。

当时,和我一起参加红军的有7个人,乡里乡亲,半大伢子,在一起玩熟了,参军了也不想分开。

于是我们就商议:分兵排队时站到一块儿,最好分到一个班,哪怕分到一个排也行。

谁知分兵的干部精得很,像看透了我们的心思,故意跟我们过不去。

集合之后,他让我们报数一二三、一二三。报完之后,让报“一”的上前一步,报“三” 的后退一步,报“二”的原地不动。

这样一来,我们几个人一下子分成了三行,每行到一个团。

这下倒好,本想分在一起,却偏偏各奔东西了。

我被分到三团机枪连当战士。

在红军的幼年时期,相当数量的指挥员都是从俘虏中改造过来的原国民党军官,他们搞训练基本上还是按国民党那一套,军阀作风十分厉害。

动作不规范,有时会受到体罚。一天正步拔下来,两条腿僵得就像木桩,解大便都蹲不下去。

要说苦,那可真苦。骂两句、打耳光是常有的事,虽然是红军战士了,可15岁的我也偷偷地哭过几次。

之前私塾老师体罚一下,我就丢下书本跑回家。现在,我可是抱定了一个信念,你训我受,骂我听着,打我不走,这个红军是当定了,我是一定要当到底的。

军队的生活,一个连队就像是一个家。

我那时候把炊事班长看成是这个家的家长。因为炊事班长掌管着全连的伙食,同时炊事班长的年龄也大,比连长指导员都大,被全连尊称为 “老班长”。

当然,这个家同由父母兄弟姐妹组成的小家庭大不一样。

譬如吃饭,一个班一桌,一个值班员,把大家的热稀饭都盛好。饭前要站队,还要唱红军歌,然后吹哨解散、全班围坐,坐好了只能看着不能吃,值日排长又吹一遍哨子,这才一齐端饭。

红军吃饭绝不会有人说话,满屋子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喝稀饭的吸溜声,可以说是争分夺秒。

等值日排长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啾”一声哨,不管吃饱没有吃饱都算完事,放下碗后就得去集合。

红军的饭实在不是好吃的。刚开始根本吃不饱,更谈不上品尝味道了,谁细嚼慢咽,那就非挨饿不可。

后来就动脑筋、琢磨要领,为了提高速度又避免烫伤,先转圈吸碗边,边吃边用筷子搅,大吹气,小吸溜。

就这样,我逐步养成了快吃快咽的习惯,最后想慢也慢不下来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管是当军长、司令,还是国防部长,只要不是外事活动,我吃饭的速度一般人是跟不上的,东西一到嘴里转眼就下肚了。

我在机枪连当了四个月的战士,赶上了第一场战斗。

我连枪都没有,舞着一根梭镖跟着部队往前冲。

什么也没有多想,只想着赶紧冲到前面去,缴一支枪回来。

这一仗我果然实现了愿望,缴了一支枪——单套筒,虽然比捷克式大盖差点,但终究比梭镖强。

背起单套筒,顿时觉得精神了不少。

根据这次战斗表现,我成了副班长,还被保送到随营学校去学习怎么打仗,参军不到一年,我也正式入党。

1932年5月,我所在的红四方面军接连打退了三次国民党“围剿”,鄂豫皖苏区得到扩大和巩固,成为仅次于中央苏区的根据地。

蒋介石随即对红四方面军开展了第四次“围剿”。

当时,我所在的部队负责围攻麻城,但在陡坡山遭遇敌人阻击。这是一场攻坚战,也是一场肉搏战,谁离死神都只有一步。

仗打得非常残酷,冲锋地段全是开阔地,完全暴露在敌火力之下。

我们武器差,压不住敌人火力。我和副连长带一个排率先出击,指导员带一个排在翼侧吸引敌人火力。

还不错,我们一次到位,虽说倒下了几个,但三分之二都冲到了工事下面,钻进了射击死角,当时就搭起了人梯。

人梯搭上后,我第一个攀了上去。

我这么一上,副连长和排长,还有几个党员都上来了。工事虽然坚固,但并不高,没等敌人回过神来,我已攀到了豁口。

我的手里举着顶上火的驳壳枪,眼见一个敌人瞄着我,我刚一出枪,叭的一声,他先打响了。

一枪打在我的右胳膊上,我的枪也打掉了,当即从豁口上滚了下来。我还想上去,却被通信员扑上来按住了。

我负的伤虽然不是要害部位,但很致命,动脉被打断了。

多亏了我的通信员,他好像很有经验,用白布把我的胳膊捆得完全失去了知觉,到医院根本解不开,手插不进去,只好用剪刀剪。

要不是这么捆,动脉流血,几分钟就没命了。

陡坡山战斗之后,部队老是打不了翻身仗,医院的困难可想而知。要药没药,要医缺医,轻伤拖成了重伤,重伤死了好多。

我的伤,子弹是从胳膊内侧钻进去的,从胳膊外侧穿出来。由于缺药,卫生条件差,伤口已经感染,烂出臭味,疼得钻心。

后来,红军主力进攻受挫,改成西进,走的路线全是白区,伤亡很大。

医院里伤员又增加了一大堆,根本没法带,只有动员疏散,藏到老百姓家里养伤。

我记得是一个下午,有两个人到我住的老乡家里看我,问这问那,很关心。

他们没说主力要走,也没说要我做什么,就是让我好好养伤。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两个银元宝。

他们一走,我就犯开了嘀咕。

我分析,主力肯定要走。而且,不可能把伤员带走。

主力要快速摆脱敌人纠缠,必须轻装,轻重伤员窝在一起谁也走不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想到这里,我就警觉了。下午来的那两个同志,分明是代表组织向我告别的,虽然没有明说,但给我那两块银元宝就能说明问题。

一个下午,我坐卧不安。

我知道上级的难处,留下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可不管怎么说,我也不甘心被丢下。

我已经是红军了,而且入了党,当了连长,可以说,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红军了。

现在不要我,让我到哪里去呢?

这里全是白区,群众还不是很觉悟,把我们留在老百姓家里,要药没药,凶多吉少。敌人来了只好束手就擒。

再说就算安全地养好伤,下一步又该往哪里去呢?

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黯神,想到最后,我抱定了一个主意:追上去,跟上部队!

虽然胳膊负了伤,但腿是好的,照样可以行军。

部队不是要轻装吗?那好,我什么也不要。

不是怕伤员拖累吗?那好,你们前面走,我后面走,你们该打照打,该跑照跑,我能跟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什么时候走不动了,就地倒下,也算革命到头了。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留下。

果然,我的推测没错。

太阳落山,天色暗下来之后,村子里有些动静。

我从门缝往外看,医院晾晒的绷带已经收了,骡马驮子都披挂就绪,一些红军战士正在挖土填行军灶,还有些同志,把那些缴获的重火器拆散,能毁的毁,不能毁的埋掉。

看这阵势,主力马上就要离开。

那当儿,许多伤员根本就不知道,有的在睡觉,有的躺在门板上瞪着大眼看屋顶。

我心里想,对不起了,同志们,我没按组织的要求做,你们好好养伤吧,革命胜利那一天咱们再见。

主力前脚刚走,我后脚就离开了村庄。

这一路,可真是辛酸。

刚开始,不能跟紧了,怕让部队发现了撵回去。走了一段路程,估计不至于往回撵了,就往前追。

追上了也不敢走大路,大路给主力走,部队成建制有单位,不能乱插,插进去了也要挨刮。只能走在一边,逢山过山,逢水涉水,有路没路,自己想办法。

到了部队宿营吃饭,我就藏在一边等,等同志们吃完了,我就跑去帮炊事班收锅,顺便捞两口吃的。

那时候生活差,同志们都吃不饱,能剩下多少呢?饥一顿饱一顿,完全没保障。

到了河南境内,我的伤口严重化脓,散发出很强的臭味,但是不疼,烂得麻木了。

我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便找到总部医院,医院的同志也很为难,但最后还是说,既然追上来了,那就跟着一路走吧。

他们给我洗了洗伤口,上了点药,我这才觉得又回到家了,心里踏实了许多。

可是不久,情况又起了变化。

1932年10月下旬,红四方面军一路艰苦征战,从敌人的围追堵截中杀开了一条血路,沿西北方向往河南西部进发。

沿途人烟稀少,满目苍凉。当地居民大多迁居外逃。部队找不到吃的,只能靠野菜野果充饥。

此时已是初冬季节,干部战士穿着单薄,衣衫褴褛,真是饥寒交迫。

11月上旬,我们到达鄂、陕边界的漫川关地区,部队经一夜苦战,于天亮突出了包围圈。如果天亮前还没突围出来,红四方面军就有可能全军覆灭。

漫川关一仗,虽然突围出来了,可我们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增加了一大批伤员。

可是部队还要走,没有个家,就只好流动作战,不知道哪里能安住脚,在战斗中寻找根据地。

部队一行动,伤员还是没法带,我又差点第二次被丢下了。

这一次,医院里把我们10个人安排在一个山沟小庙里,也是给钱,说是让我们养伤。我是老伤员了,当然知道给钱是什么意思。

这一回,我干脆去找部队领导,向他们表态:

“我秦基伟当初参加红军,就是要革命到底。什么叫革命到底?就是死了算。现在我还有口气,就不算革命到底。眼下部队很困难,我也知道。但我伤的是手不是腿,可以跟部队走,一不要担架,二不要牲口,绝不会成为负担。”

领导见我说得很坚决,想了一下,同意了。

从陕西到四川,这一路上我胳膊没换过药,干睁着眼看着它一点点地烂下去,硬是没一点办法。

行军休息和宿营的时候,我解开绷带,任脓血往下淌,那个臭味,连我自己都受不了。

然后,还是用那条绷带,再把伤口捆结实。

这样对付,焉有不烂之理?

我的右小臂烂了半边,所幸后来进了四川,中草药多,得到治疗,这条胳膊总算保住了,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疤。

1936年10月,我们红四方面军经过一番波折,终于跟红军一、二方面军在甘肃会宁会师了。

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中央决定发起宁夏战役,控制河西走廊,接通苏联,这在当时叫做“打通国际路线”。

11月上旬,中央军委又提出了新的作战计划,放弃进攻宁夏,河西部队组成西路军,消灭军阀“马家军”,在河西走廊创立根据地。

当时,上面天天宣传“打通国际路线”“争取苏联红军援助”,那当然鼓舞人心啦。

可是,要走多远,困难多大,后果如何,那只有天知道了。

记得政委动员时,说得慷慨激昂:“同志们啦,掰着指头算一算,马家军有多少人啦?再掰着指头数一数,我们每个人带了多少子弹啦?一颗子弹消灭一个马家军,还剩多少子弹啦?”

咦,乍一听,他这个算法还挺鼓舞人心的。

是啊,我们也有几万人呀,每人少说有十发子弹,那不就消灭他几十万了吗,青海、宁夏两省的马家军加起来也不够消灭呀。

可是,事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我们是两条腿,马家军都是骑兵,四条腿。我们白天也走,夜里也走,不停地走,拼命地走。

敌人夜里舒舒服服地睡个觉,天亮骑上马,仍然是舒舒服服的,一会儿就把我们追上了。

过黄河时,我们每人只带了三四天粮食,如今向西,沿途人烟稀少,缺粮少水。大军一过,风卷残云,地里找不到一片菜叶子。

再一个问题是缺子弹。

情况远不是像领导说的那样,一颗子弹就能消灭一个马家军。他是骑兵,运动速度快,不晓得多少子弹才能打中一个,打中了还不一定死,他负伤了还照样拿马刀砍你。

我们渡黄河时还是秋天,穿的都是单衣。到了河西走廊,已是冬天了。

西北的冬天,气温相当低。打仗跑起来一身汗,隐蔽时停下来就是一身冰。

两千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孙子就有告世警言:“军无辎重则亡,无委积则亡,无粮食则亡。”我们当时的处境,不幸恰好被先人言中。

1937年1月上旬,我军连占高台、临泽两地,部队就地筹粮休整。

不久,孤守高台的红军团血战十多天后,弹尽粮绝,高台失守,敌人便掉头转攻临泽。

当时,临泽城内最高首长是总供给部郑义斋部长,这里有驮军费的辎重部队,造子弹、手榴弹的小兵工厂,警卫连,机关干部,以及一个妇女独立团。

在我记忆中,战斗最残酷的时刻,妇女团多了个任务——捡石头。没弹药了,我们只能用石头砸。

悲壮的红军妇女独立团(油画)

我受命负责指挥这次保卫战。

当天夜里,我带着机动排沿城墙巡逻。这时敌人已把我们围得铁桶一般了。

骑兵在城墙外耀武扬威地游弋,骑兵后面是步兵。他们在开阔地带搭起不少帐篷,燃起许多篝火,那阵势很有点像古代的部落战争。

入夜,许多同志都提议杀出去,突不了围,也要拼他一场。

陷此重围,我又何尝不想拼呢?

可是,城里只有我手里抱着一挺机关枪,子弹还不多。如果往外冲,在那片没有依托的开阔地带里,很难冲出去。

再说,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坚守,争取时间,等待三十军主力增援。

如果冲出去,人财都要受到很大损失。

当夜,我坚持按兵不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各个方面的战斗准备工作。

第二天拂晓,敌人的攻击开始了。

他们先用山炮猛轰城墙,几分钟后,城墙的胸部出现了几个豁口,敌人快速搭上梯子,挥着马刀往上冲。

敌指挥官还在后面拍屁股大喊:“弟兄们冲啊,城里都是女红军,冲进临泽城,一人一个老婆!”

还有人喊,说城里是红军的经理部,有金有银有白面。

这个话一喊,真像激素一样管用,一听说有黄金有鸦片还有女人,敌兵们一个个都拼命往上冲。

敌人是拼命地冲,我们是拼命地打。

集中所有的长枪、短枪一齐射击,手榴弹、石头、砖头,劈头盖脸地打过去,那时候也不顾那么多,见什么用什么。

身边有顺手的家伙,抄过去砸哟!

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这时候一点不假。

我抱着一挺轻机枪,打一阵换一个地方,一是为了指挥,二是给敌人造成错觉,好像城内到处都有轻机枪。

就这么你来我往,你进我打,从拂晓打到中午,敌人伤亡一大堆,也没有打进临泽城。

坚守到第三天的时候,敌人发动更疯狂的冲击。整个临泽城,在枪炮声和喊杀声中颤栗。

眼看一个头上裹着绷带的女同志,双手擎着一块大石头,追打攀城之敌。一个马家军军官在三十米外向她瞄准,被我看见了,横起机枪一个点射,马匪当场毙命。

数次攻城没得手,敌人恼羞成怒,为了节约子弹,我们很少开枪了,主要是用大刀和石头。

战斗中,我负了伤,敌人的子弹打在我的机枪上,弹起来,削伤了我的四个指头。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浑身都是别人的血,自己流了血,也没有察觉。

我抱着机关枪,哪里敌人最密集,我就往哪里打。

战后有个同志问我那次战斗打死多少人,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机关枪“点名”点了几天,谁能数得过来啊?

后来,我们根据总部的指示,利用雪夜作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

直到半夜敌人才发觉,追到城东南沙滩间,又打了一阵,我们最终突围了。

指挥我们的郑义斋部长在突围途中,再度遭遇包围,为了掩护战友撤离,壮烈牺牲。

突围后,我们又转移到临泽以南三道流沟地区,喘气尚未均匀,大批敌人又蜂拥而至。

在三道流沟同马家军激战11天后,眼见待援无望,弹尽粮绝,徐向前总指挥再次组织突围,向祁连山里转移。

进了祁连山,就更悲惨了。

地上两尺多厚的雪,树上几尺长的冰凌。冰天雪地,别说棉衣,单衣还是破的。

打仗时拼命,觉不着冷。战斗停下来,就感到冻得要死。手一挨上石头就冻上了,再拿下来得粘掉一层皮。

无后方,孤军深入,“裸体跳舞”,无策应,无支援,真是寸步难行。

没饭吃的人,劲头还不如饱食的狗;没子弹的步枪,还不如梭镖好使。我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在雪山里转了一个礼拜,转得眼睛发黑。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喇嘛庙,进去东翻西翻,翻出点大米,可稀饭还没煮好,敌人又找上来了。

我急忙组织应战,一仗下来,刚成立的游击队被打散了。

拼死突出包围圈,我身边只剩下3个人。

西路军被打散之后,马步芳就在辖区内下了通告,逮住我们一个人,给多少多少钱。

山里很少发现住有人家,但山沟里有淘金的,那些人也不知红军是好人还是坏人,但钱是好东西他们知道。

冰天雪地里淘金不容易,他们就把红军当金淘,发现了就报告,领赏钱。

这样一来,困难就更大了,盼着见到人,能弄点吃的,可一见到人,行踪也就暴露了。

我们4个人又在山上转悠了两天,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

我们几个人商议,意见很一致,都同意下山,与其饿死,不如闯闯试试,横是死,竖也是死,万一能闯过去,还可以活着干革命。

记不清是在祁连山的第几天晚上,我们带着武器,摸下了一条山沟。

没走多长时间,就看见一处火光,大家顿时振奋起来,顾不上多想,甩腿下了沟底。

沟底是一家游牧民的棉帐篷,样子有点像蒙古包。

我们进去时,只有一个男主人出来招呼。

我们钻进去,连讲带比划,向主人说明了借他帐篷暖和一下,又掏出钱,买了一只羊。

主人他在一边杀羊,我们就在一边烤火。

帐篷里暖和得很,不多会儿羊肉炖出了味道,咕咕咚咚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又暖和,又有肉香,就像进了天堂,我们都有些晕乎乎的了。

羊肉煮好后,我们不用教就学会了“手抓羊肉”。

4个人围坐在火塘边,你扯一块,我撕一碇,一顿狼吞虎咽,转眼间一头整羊便找不到踪影了。

吃完了羊肉,天已经快亮了。冻饿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天堂”,谁也不想走,都想迷糊一会儿。

我虽然也对这个帐篷难舍难分,但是知道此处绝不是久留之地。我连商量带命令,硬是把他们3个人催起来了。

岂料尽管我们有警觉,但还是迟了。

刚刚钻出帐篷,周围的枪就响了,随即传来喊话声:“把枪放在地上,不要乱跑!”

抬头一看,天啊,一圈子都是马家军,帐篷已被包围了,枪全是冲天打的。

敌人说不跑,可我哪能听他的。

枪膛都是顶上火的,我们擎出来就打,边打边往山上跑。可是跑到山上,后面也是敌人,仍然不紧不慢地喝令我们交枪。

在这种情况下,突围是不可能的了。我扫了一眼,另外3名同志也在看我。

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抓活的。

战争年代的秦基伟将军(中)

我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举起驳壳枪对准了自己的脑门,枪膛里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然而,就在我即将搂火之际,一位同志一头撞过来,把我撞了个趔趄,另外两个同志也扑过来,一边一个架住了我的胳膊。

大家意见一致: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自杀,只要活着,还可以斗争,自杀就什么都完了。

同志们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有道理。

首先是活着,然后才能谈得上革命。这次被俘,未必就死。只要不死,总有办法。

当时,我的枪已经被他们下了,想死也死不成了。

就在瞬间的工夫,敌人已经拥到跟前,几十条枪对着我们。抓我们的时候要搜身,我反抗了一下,被抽了两鞭子。

我们被绑着双手,在沙漠和沼泽里走了一天多,到了一所兵营。

我们这几个人,都很乐观,没有那种打败仗的沮丧和阶下囚的恐惧,饭端上来,管他娘的,稀里哗啦吃了一肚子。

要杀要剐,随他的便。

可是,一连等了几天,既不审讯,也没被杀头,这是为什么呢?

后来才知道,我们这次被抓,不幸中又有大幸。

原来,俘虏我们的是“马家军”里面的马禄旅。

就在几个月前,马禄旅在进攻我军时被我九军包围在锁阜堡,困了半个多月,差不多也弹尽粮绝了。

当时党中央有指示,要求多做马家军的统战工作。

经过一再宣传, 马禄表示愿意接受联合抗日的主张。我军于是网开一面,放了他600多人一条生路。

后来马禄虽然继续同我们作战,但有一条,不杀红军俘虏。

如果我们是被其他的“马家军”抓去,那是必死无疑。

不久,我们被层层送到了张掖,又从张掖送到凉州。我们在这里坐了40多天牢。

审讯的时候问我身份,我回答是红军士兵。

审讯人不信,说:“你是南方人,该是老共党。”

我说不是,南方人也有新当兵的,我是跟着别人才跑出来的。

问我为什么当红军,我回答说当兵吃粮,别的不为什么。

审讯的人见我说的没什么破绽也就相信了。

可是后来出了个叛徒把我出卖了,他对敌人说,“那个团长好凶噢,过草地时又打人又骂人。”

敌人又审讯我,说我不老实。

我说:“老实说吧,我当过连长,但真的没当过团长。当连长时负伤了,后来就负责训练新兵。一大堆新兵在一起,嘴上叫新兵团,其实也没个委任状,怎么能算团长呢?”

我说得振振有词,敌人半信半疑,但也不再追问了。

没过多久,又出了个叛徒。

他不供我是团长、师长,也不供我是总供给部的处长、梯队长,而供我是徐向前手下的参谋。

这一下可不得了,在马家军的眼里,总指挥部的参谋那是高参。这以后,连看守都喊我“秦参谋”。

虽然当了阶下囚,但当时国共合作呼声正高,加上马禄同红军多少有点默契,所以没怎么折磨我们。

有些审讯都是象征性的。对我们的行为也有些睁只眼闭只眼的意思,所以我们吃的苦头并不多。

当然,伙食很糟糕。一天两顿饭。

吃什么呢?打下的小麦简单地碾一下,荻皮子也不筛掉,放点盐巴,煮成稀饭。一人一个大土钵子,每顿饭一钵子,像喂猪。

住了几天牢,环境适应了,我们的革命工作也开始了。

当时住在一个狱里军官干部,利用放风晒太阳的机会,经常凑在一起商议,成立了“狱中党支部”。

支部工作的重心就是两条:

第一,就是做好牺牲的准备。死,对我们来说并不可怕,但要死也得死出个红军姿态。一旦敌人杀我们,要昂首挺胸喊口号,喊“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要让群众看见我们的形象。

第二,如果敌人暂时不杀我们,就要想方设法带领大家逃跑,逃出之后,能找到部队更好,如果找不到,我们就地发动群众,开展游击战争。队伍扩大了,再去寻找主力。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国民党军队把我们往西安送,要把我们送到南京感化院去“换脑子”。

在路上,党支部开了个碰头会,大家意见十分一致:跑!

敌人一个营押送我们,被俘人员共有一千多。

我们这些中上层指挥员被编成一个“军官队”,有50多人,是重点防范对象。

夜里看守得尤其紧,一到宿营地,让我们挤在骡马店里,外面要放很多哨,很难行动。相反,白天则有机可乘。

我们一千多人的队伍,老弱病残都有,还有二十几个女同志。

敌人的一个营分前、中、后配置,不是分散看押,而是以连为单位整队前进,原因也是害怕,怕我们中途零打碎敲地收拾他。

这样一来,就方便了我们。我们事先向大家交代,走的时候前面的快走,后面的故意磨蹭,把队伍拉长。

长到什么程度呢?

敌人跟在中间的那个连,差不多看不见前面和后面的连队。中间那个空当子,就是我们自由活动的天地了。

我们支部几个人按照分工,给“军官队”的每个人都打了招呼。从平凉到泾川之间,除了不到10个人不愿跑以外,想跑的都跑了。

我是假装解手溜到路边的。裤子假模假式地脱了一半,瞅瞅前无兵后无丁,裤子一提,溜之大吉。

一脱离“囚犯”队伍,心情就大不一样,沿途问路,终于找到了红军三十一军的接待站。

不久,就被送到援西军驻地靖原县。当时,中央正在清算张国焘的错误,刘伯承司令员给我们讲西路军的失败。

记得有一段话,大意是说,张国焘是一枚毒药,投到井里,四方面军的同志都喝了这口井的水,需要洗一洗。

我们都是在下面工作的,也搞不清上层路线斗争是怎么回事,一听刘司令员这样说就害怕了,有些同志于是胡思乱想,担心不知怎么就挨整了。当天晚上就跑了两个团干、一个营干。

我也有些顾虑。但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跑的,既然干,就要干到底,我没做对不起党的事,我不害怕,就是斗争我也没啥,无论如何我不能离开革命队伍。

此后不久,有同志找我谈话,详细地了解我被俘后的情况,特别是开展狱中支部的情况。

了解完准备调我去司令部当参谋。由于国共合作,正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有许多新问题我都不懂,我感到思想落后于形势,提出了学习的要求。

在教导团学习没几个月后,“七七事变”爆发,我被编入八路军129师。

从此,开始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敌后抗日斗争。

这是一个天生跟战场有缘的人。

当秦基伟扛着红缨枪跟着乡亲冲进黄安县时,他的热血再也没有冷却过。

从拖着流脓的伤臂,到站在临泽的城头,那个少年一点点找到了自己的主场。

在这个主场上,有血雨腥风,有流血牺牲,有波涛暗流。

他是为战场而生的,对战场,对意外,有一种近乎天才般的敏锐。

就是那异于常人的一点点直觉,让少年的他在一场场血战中活了下来。

而要成为一代名将,光凭直觉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学习。

秦基伟将军的学习之路,放在今天,也依然让我们敬佩和感动。

编写:西周 霞姐(图片来源于书籍和网络)

资料来源:《秦基伟回忆录》《秦基伟画传》《本色:秦基伟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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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战争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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