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县里搭乘班船到肖家庄大队去了解农业学大寨的情况,并协助开展春耕积肥运动。这个大队,我以往不曾来过。上岸后,问明道路,便沿着笔直的水渠朝前走。
透过疏密的柳枝不断眺望,我发现在一片蓝天里有只翱翔的雄鹰。人家告诉我,雄鹰下面的庄子,就是我要去的肖家庄。
当我跨过庄前的小桥,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在蓝天里飞的,并不是真的鹰,而是孩子们放的风筝:它昂着头,挺伸铁翅,好象正俯视着地上的猎物,时刻要猛扑下来!
四周无人,系风筝的绳子拴在树干上。这时,一个古怪的老太婆从我身边走过,见我是陌生人,翻了一下白眼。我留心地回过头,见她正想用镰刀割风筝绳。
我正要制止,突然从空中“嗖”地飞下一块石子,击中镰刀头子,又蹦到她的脸上。老太婆狼狈地捂着鼻子,树上却传来大声的嘲笑。
我顺着笑声抬头看,旁边一棵树丫上藏着一位男孩,握一把树枝弹弓。他威严的目光,厉声的斥责,吓得老太婆慌忙溜走了。
我打听老太婆是什么人,他却反问道:“你看她是什么人?”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指着天上的风筝说:“姓肖,名字写在天上!”哦,叫肖鹰!这孩子气魄真不小呢。
他询问我姓什么,来干什么的,真像当年查哨的儿童团。我都作了回答,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哦呀,你就是县里派来的老王同志呀,昨天罗支书在社员大会上说的,我们头一次见面不相识呀。”
说着,他把弹弓往腰间一插,手攀柳枝,一个纵跳便轻轻落地,动作敏捷得象一只猴子。
他大约十二、三岁,挺神气的。可就是八成新的棉衣上缝着两只补了补钉的大口袋,鼓囊囊的,非常刺眼。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说:“谁说不上学?我在学校是“三好'生呢,这几天放忙假啦。”
他热情地领我去找罗支书。一路上,他对我说:“罗支书可忙哩,他要我们红小兵也要为农业学大寨出把力呢!
我问他:“你们怎样为农业学大寨出力呢?”他握着拳头说:“首先要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这是学大寨的根本!”
听了他那种大人的口气,我拍着他的肩膀,称赞他懂的革命道理多。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罗支书常这样讲,我是跟他学的呗。”
我见到老罗,夸肖鹰人小倒挺聪明的,就是有些顽皮,喜欢放风筝,打弹弓。老罗告诉我:“他是贫农的后代。他放风筝是为了撵鸡,保护队里的麦苗。”肖鹰说:“刚才被弹弓吓跑的,是个地主婆呀!”
经过两天调查访问,和罗支书他们研究的结果,决定在第四生产队搞个春耕积肥运动的点。听说肖鹰就住在四队,我高兴极了,要求搬到他家去住,老罗也很赞成。
肖鹰跟他的父母亲帮我搭好床铺后,又把电灯特意拉到我的床头,说:“王叔叔,现在庄上有了电灯,可方便啦。以前,我们晚上看书、写字,都是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我们都叫它“革命灯”哩。”
当晚,四队开动员会,社员们狠批了孔老二、林彪所鼓吹的“中庸之道”和“阶级斗争熄灭论”。肖鹰坐在他父母的身边,一直认真听着、记着,根本没有发现我在注意他。
最后,队长派完工,正要散会,肖鹰跳起来大声喊:“还有我呢?为什么又把我忘了?!刚才还讲调动千军万马,大搞积肥运动,落实毛主席“广积粮”的指示,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大事哩。”
队长抱歉地说:“你的工嘛,早安排好了,还是老杂工。”老罗拍着他的肩膀说:“红小兵是三大革命斗争的一支力量嘛,队里忘不了你这个老杂工。”肖鹰憨厚地笑了。
散会后,我和老罗商谈工作,迟走了一步,由肖鹰的爸爸陪我去他家休息。刚跨进院门,就见肖鹰在灯下起劲地搓着草绳,他说:“大搞积肥,用它系笆篮、筐子刮刮叫哇!
接着,肖鹰又对他爸爸说:“妈妈向妇女队长送决心书去了。我已把刚捉的小鸡放在篮子里,挂在屋梁上;我想了个好办法,今夜一定要抓住偷鸡的强盗!”说完,朝我神秘地一笑,走了。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想:“肖鹰这孩子,人家为什么叫他老杂工呢?他今夜要抓住一个什么样的强盗呢?”······由于初次和老肖接触,不便细问,只好独自儿纳闷。
黎明前,我被一阵吱吱哇哇的惨叫声惊醒:接着,就听肖鹰出了屋子。我急忙推开窗户,见他手上提着一只黄鼠狼,兴奋地喊:“王叔叔你看,偷鸡的强盗被我用竹弓夹住啦。”啊,原来是这个。
起床以后,肖鹰对我说:“王叔叔,要是冬天打死黄鼠狼,把它的皮晒干了卖给供销社收购站,还可以给队里买回小铲锹寻旱草呢。”我觉察他想问题不同于一般孩子,打心眼里喜欢他。
从此,我更加仔细观察他的言行,发现他在队里象得胜的猫儿欢跳的虎,帮大人喂猪、放鸭、抬粪······脏活累活抢着干。我这才明白,他原来是一个专门拣杂活干的老杂工。
一天清晨,我坐在门边看报,肖鹰在扫院子。忽然,一只芦花鸡翘起尾巴在我脚边拉了一堆屎,差点把鞋弄脏了。可肖鹰望着这情景,丢下扫帚就冲出院门。
我怀着好奇心追出门,暗暗看他究竟又要干些什么。他一边跑,一边吹着小铁哨,胸前的红领巾象一团火似地飞到一棵大杨树下。
十几名儿童,最小的只有四、五岁,听见哨音,一齐从各个方向跑步到树下集中。
肖鹰响亮地说:“学大寨,看行动。我们要象大人们一样,响应党的号召,一心为公积肥料,让队里粮棉获得第十三个丰收年;用大丰收巩固红色江山,打击帝、修、反!”接着,他低声宣布了战斗任务。
我走近大杨树边,他们已唱着歌儿各自散去了。肖鹰呢,又是神秘地朝我笑了笑。这孩子是不是又要干一件出色的事情呢?我一边猜想,一边到田头去了。
当我和老罗他们从田头回来吃午饭的时候,发现庄上家前屋后的场院.和巷道地面上的鸡屎象变魔术似的全没有了,社员们也都很奇怪。
忽然,从屋角那边传来“嗨哟嗬子”的号子声,接着转出来一支小小积肥队,为首的正是肖鹰。
肖鹰对我们说:“这鸡粪天天有呀,我有个想法,以后开学了,也要串连全庄的孩子,利用早晚时间到庄外去拾粪。”我对他这种出色的组织才能感到惊喜,老罗也满意地笑了。
我正准备当着老肖夫妇的面夸奖肖鹰一番,谁知道刚进院门,他妈妈正在向肖鹰发火:“肖鹰,你看你,衣服口袋又破了,妈已补过三次了,哪有功夫老是替你缝口袋呢?”
肖鹰身上的口袋,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感到很刺眼,这时也就批评他说:“肖鹰,口袋里乱放东西不卫生呀,你也太顽皮了!”
肖鹰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蹲在他妈妈身边,亲热地说:“妈,因为你下田栽秧割麦呀!”我在一旁听了,觉得这话答非所问,真叫人好气又好笑。
他向妈妈摆了许多道理,说田里碎玻璃片和蚌壳儿很讨厌,我把他们都拣了,你们栽秧割麦就不会戳手戳脚了。这番话,我听了很受感动。
只见他妈妈笑着替他缝补好口袋,说:“以后磨破了,妈再补!”我出神地看着他身上的两只大口袋,更加深了对他的了解。
有一天,我和老罗、老肖在四队挖草粪塘,由于一种特别的心情,我一面干活,一面总是留心眺望着远处寻旱草、拾粪的孩子们。
当我埋头干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抬头一看,肖鹰拖着一个老太婆气呼呼地奔来,高声喊着:“支书,她破坏!”
我和老罗迅速从草塘里跳上岸来,走近一看,原来,这个家伙就是我刚下来时,在村口碰到的那个地主婆。
地主婆吱吱唔唔很不老实,肖鹰双手叉腰,站定身子,俨然象一座小小铁塔。他的眉毛竖成两支剑,逼问地主婆:“你在麦田里干的坏事,赶快向大家交待!
地主婆不吭气,肖鹰“嗖”地从草塘岸上跳下去,拎起她的草篮子,将猪草倒在地上,露出篮底里一堆闪闪发亮的东西。
社员们一齐围上来看,肖鹰举着篮子说:“是水瓶胆的碎碴儿!她把这种祸害东西故意扔到田里来,妄想破坏我们抓革命,促春耕的计划!”大家气愤极了。
地主婆还想抵赖,肖鹰从自己大口袋里掏出碎玻璃片儿、碎蚌壳儿,还有一些水瓶胆的碎碴儿。他高声说:“赖不了,你干的坏事,我们红小兵早就注意到啦!”
原来,孩子们在田里发现水瓶胆碎碴儿,而且越拣越多,觉得很奇怪。肖鹰说:“大家要提高警惕,很可能是阶级敌人搞的破坏!”
果然不出肖鹰所料,孩子们发现地主婆在水渠那边提着篮子,鬼头鬼脑地向荡边跑去!
肖鹰当时冷静地分析了一下情况,一边派人向大人们报告,一边组织大家抄近路去追地主婆子。
为了抄近路,肖鹰顾不得寒冷,勇敢地带头淌过水渠。
当地主婆走近荡边,正想把剩下的水瓶胆碎碴儿往水里倒的时候,肖鹰眼疾手快,猛力紧拉弹弓,射出一块锋利的石子。
地主婆的手腕被击中,草篮子滚落在荡埂边,孩子们在肖鹰的率领下,把地主婆团团围住。
孩子们抢着告诉我们:“肖鹰哥本领真大,一下子就追上她了,她的弹弓打得可准啦!”“是专门打坏蛋的!
当晚,大队召开了批斗会,地主婆在人证物证面前,还想狡赖。阶级敌人的狡猾,更加激起了社员们的愤怒。愤怒的口号声,吓得地主婆浑身发抖。
这时,肖鹰又虎生生地站起来揭发地主婆的一桩桩罪行。看到他那英俊的样子,我从内心发出赞美:这真是无产阶级的好后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