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同志,你的挎包掉了!"我追着前方那个穿着藏族服装的姑娘喊道。
拉萨的阳光特别刺眼,她的背影在太阳底下晃得我直眯眼。
这会儿是1981年的春天,我在拉萨当兵已经三年了。
高原的春天来得特别晚,路边才冒出点点新绿,空气里还飘着牛粪和酥油的味道。
清晨的风还带着寒意,我裹紧军大衣,帽檐上的露水滴答滴答往下掉,打湿了领口。
营房里的战友们这会儿还在训练,只有我因为值完夜班被连长特批出来买早点。
眼看那姑娘走得越来越远,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谁知道她一转身,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抱着个药箱,药瓶子撒了一地,在晨光中闪着微光。
"你没事吧?"我蹲下身问道。阳光下,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大而明亮,睫毛上还沾着晨露。
她摇摇头,想站起来,可一用力就疼得直咧嘴:"哎呦......"
我看她疼得厉害,赶紧扶住她的胳膊:"别动,让我看看。"
"看来是扭到脚了,得去医院检查一下。这儿离县医院不远,我背你去吧。"
"不用了,我就是县医院的护士,自己能走。"她还在逞强,可站起来的时候又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别硬撑着,会越来越严重的。"我不由分说,把她背了起来。她身子很轻,像片羽毛似的。
背着她走在拉萨的街头,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青稞酒香。她的呼吸轻轻的,打在我的后颈上,让我心里痒痒的。
一路上,我才知道她叫央金卓玛,今年二十岁,在县医院当护士。这会儿是要给病人送药,赶着上班才着急走。
"你们医院离这儿不远啊,怎么这么着急?"我问道。
她叹了口气:"家里还有病人等着吃药呢,我得先把药送回去。"
到了医院,检查结果显示是脚踝扭伤,得静养几天。看她坐在诊室里发愁的样子,我主动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央金眼睛红红的:"不用了......"
"这样,我叫个三轮车。"我看她为难的样子,赶紧说。
她赶紧摆手:"太贵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没事,我请你。咱们当兵的也不是一分钱没有。"
坐在三轮车上,央金告诉我她家住在城郊。车子颠簸着开出热闹的街道,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
路边的房子越来越矮,街道越来越窄,地上的石板都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
最后停在一个破旧的院子前,院墙上的白灰都快剥光了,露出斑驳的红砖。
院子里零零散散堆着些木柴和杂物,一只花猫懒洋洋地趴在墙头晒太阳,见到生人也懒得动弹。
"爸,我回来了。"央金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我扶着她,生怕她再摔倒。
屋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卓玛,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跟着进去,我看见一个瘦弱的中年人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央金介绍说这是她父亲,五年前得了重病,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她母亲早年去世了,家里就剩下父女俩相依为命。
看着央金忍着脚痛给父亲煮药,我心里一阵酸楚。这么个小姑娘,怎么就摊上这么重的担子?
回到部队,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的好战友李建国。他是个黑龙江大个子,心肠特别热。
"老马,你小子遇到好姑娘了?"李建国打趣道,"明天休息,咱们去看看。"
就这样,我和李建国经常去帮央金家干活。修修院子,劈劈柴,担水扫院子。
央金总是不好意思:"你们太客气了......"可眼里的感激却怎么也藏不住。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和央金越来越熟悉。她性格开朗,即便生活艰难,脸上也总是带着笑容。
休息的时候,她会给我们泡酥油茶,讲医院里的趣事。有时候说着说着,她爹也会笑出声来。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
可好景不长,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母亲身体越来越差,整天念叨着让我退伍回去。
连我爹都破天荒给我写信了:"你妈整天盼着你,你要是不回来,她这病怕是好不了......"
看完信,我心里乱糟糟的。李建国看出我的心事:"怎么了?"
我把信的事告诉他,他沉默了好久:"回去吧,尽孝要紧。"
"可是央金......"我一想到要离开她,心就像被刀绞一样疼。
"她那边有我呢,你放心。"李建国拍拍我的肩膀,"咱们当兵的,就得有个当兵的样子。"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央金知道这事后,反倒安慰我:"傻瓜,父母在,不远游,这是咱们的传统。我懂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红红的,可还是冲我笑。那笑容让我心疼得不行。
临走那天,央金送我到车站。春天的风还是那么冷,她给我戴上了她织的围巾。
围巾是羊毛的,有点扎,却暖和极了。我知道她一定熬了好多个晚上才织好的。
"三年,"我对她说,"给我三年时间,我把家里的事安顿好就回来找你。"
她点点头:"我等你。"说完,转身就跑了,背影有些摇晃。
回到老家,我妈的病果然严重。我一边照顾她,一边给央金和李建国写信。
可慢慢地,央金的回信越来越少。李建国在信里说她很忙,医院的工作不好请假。
我也知道她不容易,除了工作,还要照顾她爹。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她,想她的笑,想她泡的酥油茶,想她织的围巾。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我妈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我就请了长假回拉萨。
可到了医院一打听,央金早就不在那儿工作了。护士长说她离职好几个月了,具体去哪儿也不知道。
找到李建国,他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央金带着父亲去外地治病了。
原来她父亲的病有了新的治疗方法,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为了凑医药费,她四处打工,最后决定带着父亲去青海的大医院看病。
"她让我转告你,"李建国说,"她过得很好,让你别挂念。你要是想找她......"
我摆摆手:"不用了,能过得好就行。"其实心里明白,她这是在给我台阶下。
站在布达拉宫前,我望着远处的雪山。阳光依旧那么刺眼,可好像不那么暖了。
人生啊,就是这样,有些缘分注定是短暂的。可正是这些短暂的相遇,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李建国还时常通信。他退伍后在拉萨开了个小饭馆,常常说起以前的事。
直到1989年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意外的信。是央金寄来的,她说她父亲的病好了,现在在青海当医生。
信的最后她写道:"这些年,我一直记得那个背着我去医院的军人。那时候你选择了回家尽孝,我选择了带父亲看病。或许这就是命运吧,让我们都学会了担当。"
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我笑了。这不就是生活吗?失去了,也在得到。遗憾了,也在圆满。
那些年轻时的故事,就像雪山顶上的阳光,永远温暖,永远明亮。即便过去这么多年,想起来依然清晰如昨。
有时候想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都在坚持着自己认定的责任。
情感是抵不过责任的,可正是这份责任,让我们的生命更有意义。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成长,什么是担当。
现在我常常会想起那些在拉萨的日子。想起那个背着药箱、步履匆匆的身影,想起那杯暖暖的酥油茶,想起那声轻轻的"我等你"。
那时的单纯,那时的勇敢,那时的不舍,都化作了今天的淡然。但那份情谊,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充满阳光的高原上,成为了最美的回忆。
这不就是生活吗?我们都在寻找,都在失去,也都在得到。那些深深浅浅的记忆,就这样温暖着我们一路向前。
而那个在拉萨的春天,那个为了责任选择离别的决定,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风景,不是结局,而是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