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阴沉的深秋午后,我蹲在自家院子里,手里拿着块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那辆沾了血的黑色永久牌自行车。
手抖得厉害,我就点了根烟,想着这事儿要是让厂里的人知道了,不定会传成啥样子。

这不怪别人,我王建国自找的。
大家都说我是个实在人,干活麻利,修东西又有一手,可谁能想到,就因为帮李月红修这辆自行车,惹出这么多事来。
要说这事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天上午我在木器厂修机器,老马师傅过来拍拍我肩膀说:「建国啊,你可得当心点。」
我还纳闷呢,问他:「师傅,咋了这是?」
老马师傅叹了口气:「你这人实在,帮个忙从来不会拒绝,可有些事情啊,还是少掺和的好。」
我那会儿还不明白是啥意思,就笑着应付过去了。
现在想想,要是早听老马师傅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了。
那天下午刚吃完饭,我正在院子里收拾工具箱呢,就听见有人在喊:「建国,在家不?」
一抬头,就看见李月红站在院门口。
她穿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还挺讲究地烫成了小卷,站在那儿笑盈盈的。
说实话,在我们木器厂家属院里,李月红确实长得挺标致。
「月红姐,啥事啊?」我赶紧把手上的机油擦了擦。
她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建国,听说你修东西特别在行,我这车链子老是往外跳,你帮我看看呗?」
我这人最好面子,更何况是个女同志求帮忙,哪能说个不字。
就说:「成,我瞧瞧。」
这一看不要紧,还真有点麻烦。
链条松了不说,后轮的轴承也有问题。
我蹲下来仔细检查,李月红就站在旁边看着。
那会儿院子里挺安静,就能听见我们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
「这轴承得换,链条也得调整一下。」
我说着就开始干活。
李月红就在旁边看着,还递工具:「建国,你手真巧,修东西利索。」
我害羞得很,头也不敢抬:「还行吧,在厂里干久了,就会这些。」
她就笑:「你教教我呗,万一以后在路上坏了,也能自己修。」
这话说的,我心里就有点不得劲。
咱们那会儿虽说是八十年代了,可男女之间还是很注意分寸的。
更何况她是有家的人,张大力是运输队的司机,在县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她偏偏凑得很近,说要看我是咋修的。
身上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香味,可把我给迷糊坏了。
干活的时候手指碰到她的手,我就跟触了电似的,赶紧躲开。
修完车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李月红推着车要走,回头说了句:「建国,谢谢你啊,改天请你吃饭。」
我赶紧摆手:「别客气,都是邻居。」
她走了没多久,我媳妇马秀兰就回来了。
一进院子就问:「刚才那是李月红吧?她来干啥?」
「没啥,就修个车。」
我低着头收拾工具。
马秀兰站那儿看了我好一会,才说:「你呀,帮忙是好事,可也得有个度。」
我心里突然就有点烦,回了句:「你瞎想啥呢,不就修个车嘛。」
谁知道这事儿还真让马秀兰说着了。
从那天起,李月红时不时就找我修这修那。
一会说是收音机坏了,一会说是缝纫机不转了。
每次来都是掐着我媳妇上班的时候来。
老马师傅看见了,就摇头:「建国啊建国,你这是往火坑里跳啊。」
我还挺不服气:「师傅,你想哪去了,我就是帮个忙。」
「你是帮忙,人家可不一定是真找你帮忙。」
老马师傅叹了口气,「这女人啊,心思比咱们男人深多了。」
这话我是真没往心里去。
那会儿整天忙着干活,哪有功夫想那些。
直到后来出了那件事,我才明白过来,有些事情,还真就是有因才有果。
那天晚上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要不是我那天晚上碰巧去厂里拿工具,要不是半路上遇见了她,要不是躲在防空洞里......
这些事我都不敢跟任何人说。
每天晚上躺床上,那些画面就在脑子里转悠,怎么也睡不着。
要说我王建国这辈子,就是太实在,遇到事情不会拐弯。
现在倒好,这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别人。
我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天都黑了,那自行车上的血迹还是刺眼得很。
街对面的喇叭里放着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听得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
这事儿到底是咋成这样的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要说原因吧,也许就是因为那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答应帮她修那辆自行车。
要是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会对她说声对不起,咱们还是保持点距离的好。
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买呢?
要说这事儿是咋发展成这样的,得从那天晚上说起。
那天我在厂里加班到挺晚。
八月份的晚上还挺闷热,我收拾完工具往家走,路过纺织厂那段路的时候,正赶上纺织厂下夜班。
纺织厂门口的路灯下站着好些人,李月红也在里头。
她穿着件白衬衫,手里提着饭盒,看见我就冲我笑。
这个点儿路上人不少,我就装没看见,低着头往前走。
「建国,等等我。」
她在后头喊我。
我心里就有点慌,可这路上这么多人看着,我也不好不理人。
就停下来等她追上来。
她走到我跟前,笑着说:「正好顺路,咱俩一起走呗。」
我心里直打鼓,可又不好意思拒绝,就点点头:「那成吧。」
这条路我走了十来年了,可那天晚上走得特别慢。
李月红在旁边说着纺织厂的事,说她们车间新来了台先进设备,说领导表扬她工作认真。
我就在旁边听着,偶尔应两声。
走到防空洞那段路的时候,路灯坏了有段日子了,黑咕隆咚的。
李月红突然说:「建国,我跟你说个事儿。」
她的声音有点抖,我心里就更慌了:「月红姐,啥事你说。」
「我...」她刚要开口,后面突然传来自行车铃声,还有人喊:「月红!」
我一听这声音就懵了,是张大力!
他不是出车去外地了吗?咋这会儿会在这?
李月红也吓了一跳,拉着我就往防空洞里躲。
那防空洞是五十年代修的,里头黑得很,还有股发霉的味道。
我和李月红贴着墙根站着,大气都不敢出。
张大力骑着自行车从洞口经过,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这儿,说好下夜班等我来接,人影子都看不见。」
等他的声音远了,我才松了口气。
李月红在黑暗里抓着我的胳膊,手都是凉的。
「建国,」她的声音很低,「我害怕。」
「月红姐,」我使劲甩开她的手,「这不合适。」
「你知道我为啥总找你帮忙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那个家,我快待不下去了。」
我心里一惊:「这是咋回事?」
她就在黑暗里跟我说了好多事。
说张大力这些年在外面有了人,说她早就知道了,可为了儿子一直忍着。
去年张大力还把小姑子张巧云接来住,成天跟她作对,日子过得特别难受。
「你是个好人,」她说,「每次找你帮忙,看见你认真干活的样子,我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我听得心里直打颤,就说:「月红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你要是在家过得不好,咱们单位里有工会,找他们帮忙解决。」
她笑了:「工会能解决啥?还不是让我忍着。
建国,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啥吗?」
我没吭声,就听她接着说:「我后悔当初没嫁给你。」
这话把我吓得不轻:「月红姐,这话可不敢乱说。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还记着干啥?」
「我咋能不记得?」她的声音更低了,「那会儿咱俩都在食堂帮忙,你天天给我留个最大的馒头。
要不是我爸非让我嫁给张大力,说他有本事,能挣大钱...」
我赶紧打断她:「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快回去吧,别让张大力发现了。」
正说着,外头又传来自行车铃声。
这回不光是张大力的声音,还有他小姑子张巧云的声音:「哥,我刚才好像看见月红往这边走了。」
我和李月红都吓得不敢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张巧云拿着手电筒往防空洞里照:「哥,你看这里边。」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防空洞深处突然窜出来一只野猫,「喵」地一声窜了出去。
张巧云被吓了一跳,手电筒掉在地上。
「肯定是只野猫。」
张大力说,「走吧,说不定她早回家了。」
等他们走远了,我和李月红才敢出来。
月光下,我看见她脸色煞白,嘴唇直哆嗦。
「你快回去吧,」我说,「要是让人看见了,可就说不清了。」
她点点头,擦了擦眼泪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头乱糟糟的。
这事儿要是让我媳妇知道了,还不得跟我闹翻天?
可我哪能想到,这事儿还真就让马秀兰知道了。
而且是以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
那天晚上回到家,马秀兰正坐在院子里等我。
我心虚得很,想赶紧溜进屋去。
可她叫住了我:「建国,你过来。」
她手里拿着个信封,看样子是拆开又封上的。我心里直打鼓:「咋了?」
「张巧云今天来找我了,」她说,「给我看了个东西。」
我脸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

马秀兰把信封递给我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我接过来一看,是张老照片。
照片有点发黄了,是十年前照的,上面是我和李月红在食堂帮厨时的合影。
「这是张巧云从她哥箱子底下翻出来的,」马秀兰说,「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咋回事?」
我看着照片,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那会儿我和李月红都在县里食堂帮忙,我负责和面,她负责打菜。
那天是食堂主任带了相机来,说要给大伙儿照个相。
我和李月红正好站一块儿,就一起照了这张。
「就是张普通的合影,」我说,「那会儿食堂里谁没照过啊。」
马秀兰冷笑一声:「普通合影?那你说说,为啥张大力会把这照片藏那么深?」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是啊,这照片咋会在张大力那儿?
正纳闷呢,院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张大力喝得醉醺醺的,拽着李月红往我们院子里闯:「你们两个人,今天都得给我说清楚!」
李月红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张巧云跟在后头,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切。
「大力,你喝多了,」我赶紧上前,「有啥事咱明天再说。」
「明天?」张大力晃悠着身子,「十年了,我等了十年了!你们俩背着我搞到一块去了,是不是?」
这话把我和李月红都给整懵了。
张大力摇摇晃晃地掏出一叠照片:「看看,都看看!这十年,你们见面的每一次,我都记着呢!」
我接过照片一看,全是这些年我帮李月红修自行车、收音机的照片。
有的是在我院子里的,有的是在街上的,角度都很刁钻,看样子是偷拍的。
「哥,我就说吧,」张巧云在旁边煽风点火,「他们两个肯定有问题。」
李月红一把抢过照片:「你让人跟踪我?」
「可不是,」张大力阴笑着说,「你以为我真那么常出车啊?我是在试你们!」
我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他总是突然回来,怪不得每次我和李月红说话,都会碰到他。
「你疯了吧?」李月红气得直发抖,「我找建国帮忙修东西,就是有问题?你自己在外面胡搞,还有脸怀疑我?」
「你说谁胡搞?」张大力一听这话就急了,抬手就要打人。
我赶紧挡在李月红前面:「大力,你喝多了,别干傻事。」
马秀兰突然说:「月红,你知道这张老照片的事吗?」
李月红接过照片看了看:「这不就是在食堂照的吗?」
「是啊,就是在食堂照的,」张大力突然笑了,笑得特别难看,「你们以为我不知道?那会儿你们两个,天天眉来眼去的。
要不是我及时出现,要不是我许诺给你爸买辆摩托车,你能嫁给我吗?」
「原来是这样,」李月红喃喃地说,「原来你早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张大力吼道,「这十年我天天看着这照片,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他!」
「你发什么疯?」李月红也喊起来,「我要是真对建国有意思,我干嘛要嫁给你?」
正吵着,张小虎不知道啥时候也来了,站在院子门口听着这些话。
这孩子平时跟他爸特别亲,这会儿听到这些,眼睛都红了。
「爸,」张小虎喊了一声,「你别闹了。」
张大力一看儿子来了,更来劲了:「你来得正好,让你看看你妈是个啥样的人!」
「我倒要看看我是个啥样的人!」李月红说着,转身就往外跑。
张大力去追她,张小虎也跟着跑。
我和马秀兰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不好,也赶紧跟上去。
李月红一路跑到河边。
这条河我们从小玩到大,都知道河边有个老渡口,水挺深的。
「你们别过来!」李月红站在渡口边上,「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张大力这会儿酒劲上来了,脚步有点虚:「你跳啊!你跳下去,我就让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啥东西!」
「爸!」张小虎急了,「你清醒点!」
可张大力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李月红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往河里栽去。
「妈!」张小虎喊了一声,就要往河里跳。
我比他快一步,一下子跳进河里。
这水真冷啊,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水里黑咕隆咚的,我拼命地划水,终于摸到了李月红的胳膊。
把她拽上岸的时候,张大力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愣着干啥?」我一边给李月红做人工呼吸,一边冲张大力吼,「快叫医生啊!」
等把李月红救醒,送到医院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张小虎坐在病房外面,眼睛红红的。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你妈没事了,好好休息就行。」
「建国叔,」这孩子抬头看着我,「我爸以前是不是出过车祸?」
我愣了一下:「你咋知道的?」
「刚才我妈在医院醒过来,说了一些话,」张小虎说,「说我爸查出来有后遗症,所以总是疑神疑鬼的。你知道这事吗?」
我这才明白过来。
三年前张大力出过一次车祸,伤到了脑子。
医生说可能会影响神经,容易多疑
。这事只有我和李月红知道,因为是我送他去的医院。
「你爸这些年,」我叹了口气,「也不容易。」
张大力清醒过来,跪在病床前嚎啕大哭。李月红原谅了他,但是提出一个条件:必须去医院好好治疗。张巧云知道真相后,灰溜溜地搬走了。
马秀兰也向我道了歉,说是误会我了。
至于那辆沾了血的自行车,其实是张小虎不小心摔的。
这孩子学着他妈的样,想自己修车,结果把手给划破了。
这事过去快一个月了。
今天我在厂里干活,看见李月红骑着自行车经过。
车子修得挺好,骑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也笑着点点头。
有些事情,说开了反而没啥。
人这一辈子,误会和坦白,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老马师傅说得对:「建国啊,你这人就是太实在,帮个忙从来不会拒绝。」
可这次,我觉得自己帮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