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轻松的话题——轰动嘉靖一朝的“李福达案”。
事件之所以轰动,并不是事件本身轰动,而是经过人为层层升级后,由一件小事升级成了一起帝国顶级权斗。
嘉靖五年。太原府徐沟县有位小民,叫薛良。向县衙报案,声称太原卫指挥使张寅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张寅”是他的假名,真身是白莲教代州分舵舵主“李福达”。县衙听说此事,大为震惊。这位李福达可不是等闲之辈。正德年间,伙同王良、李钺在山西代州一带组织白莲教,利用江湖术骗术聚众敛财,被官府一窝端掉,李福达发配甘肃山丹卫充军。
充军期间,李福达趁守卫不注意,成功“越狱”,改名“李午”继续重操旧业。不久,李福达再次被人告发抓回了山丹卫。抓回去后,李福达第二次“越狱”成功,官府追查至陕西洛川,线索中断。李福达自此不知所踪。
根据告发者薛良描述,李福达最后一次“越狱”,先去了一趟洛川,再辗转来到了太原府。此后,化名“张寅”,用早年敛到的巨额财产,捐了一个太原卫指挥使的官职。
这种朝廷关注的要案,区区地方县衙没有办案的实力。况且,此案已经超过二十年,地点覆盖山西、陕西、甘肃三省。于是,案子移交给了上级——山西按察使李钰。
被告张寅(李福达)不易查,但查一查原告薛良,还是比较容易。
县衙调查发现,薛良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赌徒,早年因与人私通,闹出人命,挨了一百板子,发配同戈驿服役三年。最重要的一条信息是,原告薛良欠了张寅不少钱财。
当问及薛良是从哪获知的这些线索时,薛良声称是道听途说。为了他这条道听途说的线索。太原府和徐沟县衙来来回回查了一年,往返三省跑断了腿,也没有查到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见案子没有进展。薛良继续爆了一个猛料。张寅(李福达)正伙同女婿“晋王府管事”魏庆密谋推翻晋王,自己来当王爷。
山西按察使李钰一听,他喵的越说越离谱。直接将案子定性成“刁民诬告债主”。然后,结了案。
如果案子到此打住,按理说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然而。一个言官的出现,把一件小事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寅和武定侯郭勋私交甚好。张寅关押期间,儿子跑到京师武定侯府求助于郭勋。希望郭勋跟山西方面打声招呼,照顾一下老爷,少受点皮肉之苦。
于是,郭勋写信给山西,要善待嫌疑人,不要滥用大刑。
山西按察使李钰收到郭勋的书信,见信中没有过分的要求,并没有当回事儿,直接把郭勋的请托信递给了下属保管。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山西御史马录开始了脑补,猜测当中必有不可告人的请托。想到朱元璋曾定下祖制,言官有“风闻言事”的权力。于是,马录脑门一热,写了一封“勋贵包庇要犯”的奏折递到了内阁。
马录的奏折让朝中的言官们迅速沸腾起来。
言官们立刻团结起来,对郭勋展开了口诛笔伐,对马录秉笔直言极力褒扬。郭勋一下陷入了众矢之的,由帮人请托一下升级成了知情不报、私交要犯、蓄意谋反。
郭旭知道言官的厉害,一路小跑向嘉靖求助。表面上,嘉靖没有表现出任何态度,只是下旨让山西巡抚江潮会同山西“三司”重新审理。
为什么偏偏是“郭勋”,而不是其他人。嘉靖隐约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郭勋是嘉靖的铁杆心腹。大礼议事件中,郭勋是极少数支持嘉靖的勋贵大臣,不但言语上支持,还亲自带兵镇压过“左顺门哭谏事件”。嘉靖盘算着,会不会是有人不敢跟自己正面叫板,想拿身边的近臣开刀。
江潮接到御批后,经过半年努力,找到了三位人证。
一位是李景全,李福达当年的“狱友”。一位是韩良相,李福达侄子的狐朋狗友,曾从李福达侄子那里听说“李福达便是现在的张寅”。一位是石文举,与李福达有过一面之缘。
虽然三位人证一致指正张寅便是李福达。但其他信息一概对不上号。李福达和张寅年龄出入很大,老婆不是同一个人,张寅从未去过甘肃和陕西。
按理说,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形成不了证据闭环,案子无法结案。但山西巡抚硬是只用人证,判定李福达、李午、张寅系同一个人,建议凌迟处死。郭勋只是交友不慎,不存在包庇、谋反的嫌疑。
嘉靖一看调查结果,感觉还算满意,只要不牵扯自己的心腹,死一个不知真假的“张寅”倒也无所谓。
山西道御史高世魁、给事中刘琦、程辂等大礼议反对派纠结在一起,联合向嘉靖施压,非要给郭勋定一个“谋逆”的死罪。
到这,嘉靖基本印证了此前的猜测。他甚至怀疑这桩案子从头到尾就是人为做的一个局,目的是剪除朝中支持自己的近臣。
于是,嘉靖下旨启动最高规格的会审。让山西巡抚把所有人证物证送到京师,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锦衣卫镇抚司共同会审,会审人员扩大到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尚宝司卿(小九卿),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前军都督府、后军都督府(五府)以及全体科道官。
嘉靖六年二月二十二日。大明王朝开国以来,最高规格的会审在午门正式开始。
刑部尚书颜颐寿是主审,经过五轮会审后,最终作出裁定,张寅是李福达证据不足,但张寅平时喜欢发牢骚,有蛊惑他人的嫌疑,判处流放。
张寅保住了一条命,郭勋摆脱了谋反的嫌疑。结果应该接近完美了。
然而。让
所有人没有料到的是,轮到嘉靖掀桌子了。既然告发张寅和郭勋罪状不属实,防止日后落人口舌,那得审一审有没有密谋陷害他二人。于是,第六轮会审启动了。与前五轮不同。这一回,最初挑事的山西言官马录当堂认怂,意识到自己创下了滔天大祸,趴在地上弹劾自己失职。
马录一怂。三位证人全撂了。证人石文举改口称,自己压根不认识张寅和李福达,是受到山西巡抚指使。韩良相和李景全承认了自己受山西布政司指使作伪证。
最后,剧情反转。一件“刁民诬告债主”的小案,成了一桩集体密谋构陷当朝重臣的大案。四十位要员一齐落马。
1.马录诽谤他人,流放广西南丹卫。
2.李璋(山西布政使)、李珏(按察御史)、章纶(佥事)、马豸(都指挥)、徐文华(大理少卿)终身戍边。
3.刘琦(给事中)、张逵(给事中)、常泰(给事中)、卢琼(御史)、程启充(御史)、刘仕(刑部郎中)、胡伟(知州)革职充军。
4.聂贤(左都御史)、王科(给事中)、郑一鹏(给事中)、沈汉(给事中)、程辂(给事中)、高世魁(御史)、任淳(御史)、姚鸣凤(御史)、司马相(郎中)、杜鸾(评事)削职为民。
5.颜颐寿(刑部尚书)、刘玉(侍郎)、王启(侍郎)、江潮(山西巡抚)、刘文庄(副都御史)、汤沐(大理卿)、汪渊(大理寺丞)、汪元锡(太仆卿)、余才(光禄少卿)、闵楷(工部侍郎)、张仲贤(都御史)、张润(佥都御史)、张英(御史)、潘杜(御史)、戚雄(御史)、毛伯温(御史)撤职回家待用。
案子总算了了,但名单有一处极其诡异的地方。清一色是大礼议事件的反对者和左顺门“哭谏”参与者。
至于“张寅是不是李福达”,或许除了他俩,没人知道,其实也没有人愿意知道。
当马录的奏折把事件推向庙堂那一刻,真相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