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秋凉天气了,窗口绿的树突然安静了下来。一阵细雨过後,夏天像一列火车轰轰的往前开,无穷无尽的,却一下子停歇了。人们的脸上有异样的寂寞。我打开箱子,看著摺放得好好的衣服。发出樟脑丸的气味,有一种感情上的温暖。夜裏发见纱窗外面停著一只壁虎,我特意开亮了电灯照著它,但到底不是夏天了。
三十年前,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已被这麼一种荒凉惊吓过。那是在乡下,一个没有太阳的下午,天上一片淡淡的黄色,照在人家的墙上,连那墙,都梦幻似的淡到几乎要不存在了。我立在桥上。有个人走过,自言自语道:「天又要涨大水了。」
风吹著溪水。桥边一枝杞树掉下了许多木莲子,有的浸在清澈的水裏腐烂了,有的乾乾的在沙滩裏。沙滩裏有一个面盆大的塘,是夏天我和五妹妹挖的,有半手臂深,还好好的在那裏。
後来我走到祠堂旁边,那裏有一棵大树,看许多人在树根烧掘白蚁。阿玉哥哥也在,我想走拢去,却忽然觉得不喜欢他了。我走回家,先到隔壁去找五妹妹。她坐在檐下小櫈子上,她的姊姊教她织带,专心一志的,没有理会我。我立了一回,走到母亲那裏。
母亲在後院洗衣裳,我依傍著她,像一只小的兽,很久很久望著她的脸。望著母亲的脸,一切都熟悉,觉得安全了。
三十年了,母亲早已不在,我还是这麼的怕秋天。多谢墙脚下的天竹子正在渐渐的嫣红起来。蝉声虽然远到要听不见了,有我所思想的人,天涯也是近的。
(二)
没有事翻翻苏青的浣锦集,裏面有一篇「牌桌旁的感想」,也就想说一说关於赌的话。
赌有时我也喜欢的,可是不喜欢麻雀牌。小时候在乡下,每逢迎神赛会,村子裏演戏,就有赌棚。晚上,戏台上敲著锣鼓,台下渐渐立满了人,空地上摆有各地赶来的小贩的摊子,叫卖豆腐浆,土产的糖果,土制的玩具。戏台上点的大的煤汽灯,摊子上点的灯笼,来往的人手裏擎著蜀葵茎束成的火把。黑阴裏的人如同水裏的鱼。家家户户的灶间都有灯光,穿著新衣的主妇在烧煮食物,等待穿著新衣的亲友从戏台下回来吃半夜点心。是这样的夜,连溪水的潺潺也是有情有义的。而就在溪边的沙滩上,临时搭起一列赌棚,望去灯火辉煌不绝。裏面聚集各处来的农民在赌,打牌九,掷骰子,可是没有扑克,也没有麻雀牌。他们赌输了,满心烦恼,然而是一种天真的烦恼,在主家受得舅父的训诫,表嫂的关切,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之後,第二三天回去照常耕地种田,也不怎麼悔恨。等到下半年或者第二年,什麼地方又有社戏,又有了赌棚,他们又跑了去了。他们的赌是热闹了,认真的,然而不凄厉。
凄厉的是上海赌台裏的赌,砍下指头的事常有得听见,脂粉搽得厚厚的女人,穿著瘪扭扭的长衫的男人,开始不介意地而终於忘记了矜持的绅士。忘记了人类的一切记忆的人们。他们都被一种恐惧抓住,输的人有时和赢的人同样的高声笑,赢的人也和输的人同样被自己的笑声惊吓著。世界的末日......
赌在元气旺盛的人,是一种溢出;而在没落的人则是一种解脱,一种和死亡相近的解脱。这两种赌法都是不可能沉湎的。
麻雀牌作成了赌的人情化,使赌成为消遣。它不叫人孤注一掷,没有人因为赌了一场麻雀牌而倾家荡产的。它只叫人争小便宜,这样子耗尽了人们的藐小的感情。这种赌法最适宜於少奶奶们,也最适宜於没有野心而只有贪婪的官僚和一般市民。也有人打麻雀牌小到不用计较输赢。他们天天打,只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事可做,生命奄然向尽时,人变成了原始的生物,它的存在只是微弱的运动,连激动都没有了,这种赌法本来是老人纔喜爱的,现在可是许多年青人也无聊赖到快要数念珠,而以同样的心情摸摸牌过日子。赌是放恣的,也使人沉没,而在这些人却只是沉湎,使生命慢性黯败下去。
(三)
现在孩子的玩具,是大人世界裏的东西的缩型,没有情调,不能启发些什麼。尤其是橡皮做的,赛珞苏做的,像是像极了,然而没有生命,连质料的坚实的感觉都没有。种类也多极了,多到至於罗嗦,彷佛人要被那些玩具泛滥了去。一切都是廉价的。我想,孩子的玩具应当是比较单纯的,并且应当不是大人世界裏的缩型,而是从孩子的世界裏创造出来的东西。历史教科书裏有原始人在洞穴的壁上画的野牛,是幼稚的,然而是活的,还有他们用兽骨雕刻的女像,轮廓并不准确,然而也是活的。孩子们的玩具要像这样的原始艺术,幼稚的,但是在生长中的。
孩子的玩,和大人所能想像的玩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它不是消遣,是创造。大人能注意到孩子的玩,原是好的,但大人替孩子安排的玩法,往往无意中把他们自己的玩法,物的奢侈与感情的贫乏,教给了孩子。孩子是认真的,大人却教会了他们玩物与玩人,孩子自身也成了大人的缩型。有时被打扮得像赛珞苏做的洋囡囡一般,让大人赞赏「好白相来!」连孩子自身也成了玩具了。
鲁迅说过,教孩子读缇萦七岁救父,匡衡凿壁透光,什麼人十五岁执干戈以卫社稷的那些故事,是忘记了尊重孩子,要他们做大人份内的事。外国有安徒生,把孩子的世界裏的故事教给孩子,安徒生真是伟大的。但至今只有过创造童话的安徒生,还没有创造玩具的安徒生,孩子的玩具还是只有大人世界裏的东西的缩型,真替孩子抱屈。
我因为出生在乡下,难得有玩具,只在迎神演戏的时候,偶然化十文钱在戏台下的摊子上买一个田鸡,泥做的,涂有油彩,吹起来可以当哨子。如今想起来,觉得那样的东西比现代化的玩具倒是好得多。这种现代化的玩具小时候我没有享受,倒是我的大幸。我的童年生活,是在屋後的溪水裏捉鱼,一面帮母亲去捞漂流了去的衣杵。到前畈一个池塘裏打菱,看大人踏水车。跟嫂嫂她们到山上去,她们采茶叶,我到刺丛裏摘覆盆子。用红得发艳的荞麦杆叫一位堂姊姊编花轿。上坟时候有漫山遍野的嫣山红花,采了花,又接了上坟烧饼回来,花放在板桌上给鸡啄掉了,烧饼叫嫂嫂给我藏在一只瓦罐裏,我陪她坐在烧火櫈上,看灶肚裏的火发笑,嫂嫂说这是有客人要来了。大概是这一类的事情。
还有,自己做了弓箭,到处射来射去,不当心射在弟弟的面颊上,出了一点血,忙把门档灰给他敷上,暗暗把心爱的东西许给他,但他还是说给母亲知道了。又有一回,是和弟弟到溪岸去找马尾巴花,编轮子放在水裏,看水冲著它旋转。因为溪岸太高,他下不去,我立在溪岸下面背他,不料他压下来,两人一齐跌倒在水裏,幸喜没有碰著石头,已是衣裳全打湿了。两人商量了一番,就这麼穿了湿衣裳站在沙滩上,太阳底下晒乾它。母亲来寻我们吃午饭,叫了一声两人都不敢应,叫第二声弟弟应了。母亲看见这样子,说了些责备的话,两人因为做错了事,都一声不响,非常顺从地走在母亲的前头,像两只小羊。
也爱动物,捉到过一只幼小的麻雀,关在铜脚炉裏,我和弟弟蹲在地下看,我说:「大起来,它会飞得很高的」。弟弟问:「天一样高吗」?我说:「会的」。一心一意的拿饭粒餵它,它不肯吃,两人都非常伤心,後来记不清它在什麼时候死掉了。一回是在山上看见一只麂,像箭一般窜了去,没在柴草丛裏不见了,我全身都紧张了起来。沿溪一带桑园裏,走进去,只见浓绿的枝叶在天底下无边无际的遮满了一畈,紫黑的桑葚息息率率的落著,有一种鸟,像是黄鸝,专吃桑葚的,清脆地叫著,静静的五月天裏桑林的言语。又有一回是在屋後的竹园裏,看见一只猫头鹰立在地上,完全被阳光眩住了,我又全身紧张了起来,蹑手蹑脚的近拢去,已在咫尺之间了,它可忒了一声飞了去,大的翅膀就从我的头上掠过。最喜欢牛,日落时它从田畈裏回来,我常常到牛栏裏去看它,很为它的庞大吃惊。而它又是那麼单纯,没有故事,然而是完全的。
大了起来之後,我做了许多事,有了许多东西,反而感到人生的有限了。我不喜欢动物园裏的麂,猫头鹰,黄鸝,和许许多以前见过的与没有见过的动物。幸而我去过的动物园裏没有牛。马我不喜欢,因为它的一生有太多的故事,而又很精致,像是上等人。在北方时看见马耕田,心裏很为它难受。我有堂哥哥,高小毕业,不浪不秀的西发,穿城裏式样的短衫裤,无可奈何地在锄草,总觉得非常之可怜。还有狗,就在得宠的时候,也是可怜的。只有牛,我没有见过它有可怜的样子。
也因为供人玩玩的东西我都不喜欢的缘故,所以特别讨厌狮子狗,金鱼,教会了养在笼子裏的画眉,觉得这是对於动物的讽刺,也是对於人的讽刺。也憎恶被打扮得像洋囡囡的孩子,和自己修养成清客的大人。
(四)
大前年的深秋,夜裏和金人立在三层楼的洋台上,望著灯火辉煌的上海,我说:巴黎的主妇排队买肥皂,这样的事是很快会来到中国的。又说:日美大概不久要开战,那时些灯火都要熄灭。半年之後,米将涨价到五百元一担。
风从广大的吴淞口外吹过来,栏杆凉凉的,使人想起河南大平原上的洪水泛滥,连太阳都是潮湿的,荒寒的。栏杆下面墙角裏,一团团的夜气静静往下沉,彷佛瞌睡时的呼吸,彷佛热被窝裏人体的气味。「睡去吧」,金人说,他的声音是空虚的。
那年冬天,上海的租界也被战争扫汤了。金人有一个时期失业,住在我家的二层楼忙著办「上海艺术月刊」,走进走出很少说话,然而更温和,也更勤勉了。我看著他,心裏很难受。一次他从兆丰花园回来,我到他房裏,看见一幅刚画好的风景欹在床脚。画的是枯黄的草,受了惊吓的树木,两个人急急忙忙的在一条路上走,因为无依无靠,互相偎傍得更紧了。简直是日暮途穷。用的阴暗而浓重的颜色,比灰色更缺少徘徊,比黑色更缺少幻想的颜色,打在人的心裏,使人的心只有收缩拢来,坚实的苦恼。我说:「这样的黯淡吗?」金人微笑了,这微笑裏可有真的喜悦,一个真的艺术家对於自己的作品的喜悦,但也因此觉得更凄惨了。
壁上同时还有一幅更大的油画,画了几个月,也是新近纔画好的。画的是秋收:金黄的榖粒,橙红的秋天的光,两个女人在田地裏工作,她们的身体和田稻一样的成熟。这裏的世界是辽远的,辽远得已经被人忘记了,可是画家把它变成了近在身边的东西。看著它,人会觉得自己是刚从田畈裏工作回来,下午的阳光是无穷无尽的,悠长的日子。这裏简直有一种宗教的感情,在这乱世荒荒裏。
後来在南京我和金人又同住了一年。在那一年裏,他画风景,画静物,都是极丰富的调子。但这丰富之中似乎有著一种不安,浑厚有力的笔触与用色,也还是遮不住灵魂的畏缩与愤怒,画面的丰富彷佛为了赌气。比较那幅秋收,後来的几幅总觉得少了一点什麼,又多了一点什麼。一种固执的近於绝望的感情,使那些画具有震动人的力量。生活的更艰苦,逼得他极力想要抓住一样东西,倘或抓不住,全世界将掉下去,而他将疯狂。
後来他又回到上海,比在南京时还更难过日子,而他这时候的画却有异样的柔和,反而明朗起来了。起先我很诧异,细看之後,几乎流下眼泪。他所拚命要想抓住的东西终於失落了,他已经一无所有,连在记忆裏都是迷迷惘惘的。在人生的路上,他完全被打败了。因为太疲倦,反而有了宁静。因为完全被打败了,反而得到了解脱。生命的馀烬的最後一爆,烧光了现实,并且爆光了比较真切的记忆,而幻作奇异的梦裏的光辉,几乎是圣洁的。安徒生童话裏卖火柴的女孩,在圣诞之夜冻死时看到美丽的景致就如同这样。背景他用别人从来很少用的紫蓝色,也是梦裏的明媚,使人发疯。
表现这时代的艺术,并不需要描写战争,就是他的这些画,已经把要表现的表现出来了。但人类的历史既然不终止於这一代,想来总该还有它另一面的气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