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天,蝉鸣穿透了村子最炙热的一天,却仿佛被一场匆匆到来的离别踩下了急刹车。
“你快回家看看,咱爸好像不行了。”母亲端着汤站在门口,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出一股无法掩藏的慌乱。
我愣住了,手里的喜糖差点掉在地上。这一天,本该是村里热闹无比的一天:邻居家老三成婚,锣鼓喧天,爆竹声震耳欲聋,红灯笼和大红喜字挂遍了村口到院子。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喜气洋洋,却在母亲这一句话下戛然而止。
父亲当时正在院子里忙着借给主家张罗婚宴的桌椅,听到我的话后停下了手里的活,皱起眉头:“早上不还好好的吗?”他停了几秒,转身就往家里跑。我赶紧跟了上去,心里乱极了,仿佛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却又沉闷到炸裂。
到了家门口,父亲猛地推开了房门,屋里静得可怕。爷爷的房间门半掩着,电视里传来评书的声音,一板一眼,缓慢悠长。
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父亲进了房间,很快停住了脚步。“爸——”他轻轻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他快步走到床前,试探着摸了摸爷爷的额头,又用鼻尖探了探呼吸,然后僵在了原地。
“爸……没了。”
这一句话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了我的心口。我冲了进去,看见爷爷安详地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脸色灰白,嘴角微微张着,像是睡着了一样。可他,真的走了,走得安安静静,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我回来端汤给咱爸喝的时候,发现他……他怎么叫都不应声……”父亲愣了一会儿,擦了擦手上的灰,转身跑向邻居家帮忙的婚宴。他走得很沉默,只丢下一句话:“你们看着门,谁来也别开。”
村里的锣鼓声还在热闹地炸着,红灯笼映衬着屋里渐渐晦暗下来的天光,空气中是一种压抑的矛盾感。
父亲重新回到了婚宴间,一边张罗着客人的饭菜,一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天,村里热闹至极,老三家的喜事办得风风光光。可只有我们家,陷入了另一种静默的深渊。父亲不让母亲告诉任何人,也不让接电话的大哥二哥立刻回来。
“今天是人家老三结婚的大日子,咱不能让人家的喜事变成丧事。这件事,等宴散了再说。”父亲说得很坚决,却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深夜,村里人三三两两散去。父亲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这才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他一进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他坐在爷爷床边,低声说:“爸,对不住了,今天真不是儿子不孝,是得给人家留个面子。”
母亲擦着眼泪,小声问:“现在能通知了吗?”
父亲点点头,拿起手机打电话给远在外地的大哥和二哥。电话接通时,大哥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透着惊讶:“老三,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今天村里老三的婚礼,不是应该忙着吗?”
父亲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到有些发颤:“咱爸……走了。”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大哥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今天上午……等你们回来再说。”父亲匆匆挂断电话,又通知了二哥,不一会儿,长兄弟的电话纷纷打了过来,悲痛掩不住地透出话筒。
三天后,大哥和二哥赶了回来。大哥拉住父亲的手哽咽着说:“老三,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咱爸住你家这么久,你没少费心。以后我们也不能再不懂事了,不然真对不起咱爸。”
爷爷的葬礼办得顺顺利利,村里人该帮忙的帮忙、该出力的出力,连邻居家老三的父母也一直忙前忙后,像是要全力弥补什么。
时间过去了很久,可那一天的场景一直刻在我的脑海中。爷爷走得那么悄然,甚至没留下一句遗言,但每每想起父亲抿着嘴送走最后一桌客人的时候,我总会明白,这份隐忍的力量是对爷爷的最后一份尊重。
多年后,我也成了父亲。每每回想起爷爷的离去与父亲的坚韧,我总告诫自己:做人,要像父亲一样,有情有义,有分寸,有担当。
“你爷爷走得安详,这一生,也算是没什么遗憾了。”这是父亲后来常说的一句话。每每说起,他的眼神里总是充满光亮。
我知道,爷爷在天上听到了,一定会满意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