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臣以为,目前是战是和,不可轻易结论。唯有一方面积极备战,一方面敦请英俄等国居间调停,视形势发展而定。
光绪:若洋人调停不成,我军能稳操胜券吗?
当然不能!
但我们仍然不能忽略李鸿章的“语言艺术”,楞是给了一个说了等于没说的态度!
你说他主战吧,他还寄希望于英俄等国的调停;你说他主和吧,他还强调了积极备战;总之,一句“视形势发展而定”就能概括李鸿章的中心思想,不好说,说不好,看看再说,等等再定,甚至还有不知道、不清楚的意思。
当然,如果领导将“调停”的假设丢掉,李鸿章就不能再模棱两可,但就算真能稳操胜券,也一定要记住“话不说满,事不做绝”的基本原则,不能张嘴就是“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你要懂得给自己留够余地。
更何况,李鸿章太清楚北洋水师的战斗力,胜败实难把握。
所以,李鸿章打出了充足的提前量,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战败的理由:
若以海陆而言,臣可调之军只有淮军和北洋水师。
李鸿章到底客气了,到底给了光绪皇帝面子,并非海陆而言,并非李鸿章所能调遣之军,而是整个大清就只剩下淮军和北洋水师!
可就算如此,淮军都不能全部投入战斗:
淮军兵力不足,一部分驻扎在直隶,拱卫京师外,其余精锐皆驻在奉天一带,那里是大清的龙脉所在,万万出不得一点纰漏。如果出境援朝击倭,必然留下空隙,为敌所乘。
京师要不要拱卫?
除非你不要命了!
关外要不要拱卫?
除非你不要祖宗了!
淮军人数本就不多,再分兵多处,你可以自己想想后果!
再说北洋水师:
至于北洋海军,目前我快舰能够参与海战的只有八艘,其余船舰只能供运输和操练之用,一旦海上交锋,恐非胜算。
号称远东最强大的舰队,仅有区区八艘战舰,综合战斗力可想而知,能不能战胜倭国的舰队,你自己寻思!
然后,光绪皇帝就生气了,压根就不会考虑自己当初“要钱没有,要命更别想”的模样,非常符合领导的一贯作风,我不看过程,只要结果。
不是远东第一强大之舰队吗?怎么变成只有八艘能战的军舰了?又怎么连日本都打不赢了。
早干嘛去了?
连续五年没拨给北洋水师一分钱,向外国银行团借钱,你们不同意;和美国合资办银行,你们不同意;翁同龢百般阻挠,一分钱不批给北洋,你连个硬话都不敢说;现在反倒嫌弃北洋水师只有八艘战舰了!晚了!
当然,清流不会这样想,尤其是翁同龢的弟子们,人家可不管日本人有没有打到家门口,逮着机会就是内斗,管什么朝廷不朝廷,大局不大局:
翁同龢的头号弟子——文廷式首先发难:
据臣所知,北洋海军和日本海军的力量,当在伯仲之间,李中堂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是想保存自己的实力吧。
李鸿章没有说话,翁同龢直接就是一句训斥:
住口。
那么,问题来了,翁同龢为何突然就懂事了?
或者,翁同龢的这句“住口”到底是真心还是苦肉计,言语中是否带着讽刺的味道?
请注意文廷式强调的重点,北洋海军和日本海军的力量,当在伯仲之间!
但这个情况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军费充足,维修及时,更新及时,炮弹更是管够。
可现实呢?
翁同龢心里最是清楚!
五年没给北洋批过一分钱,没成想日本真就打了过来,真将北洋水师羸弱的原因解开,翁同龢第一个就要承担责任,他当然要赶紧阻止文廷式。
翻译一下翁同龢的这句“住口”:赶紧闭嘴吧你,躲都来不及,你还专往枪口上撞!
光绪皇帝当然顾不上考虑李鸿章是不是有私心,他现在关注的重点就只是双方力量的对比:
李中堂,与倭寇相比,我大清难道就毫无优势可言吗?
优势当然有,那就是船大炮猛,但这些优势较之倭寇的船速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光绪皇帝又急了:
那中堂的意思是这仗打不得。
轮到表明态度的时候,李鸿章当然不会给出明确的回答,这种时候,不管是主战还是主和,都必定会承受相当的负面影响,主战的话,万一战败,就必须承担责任;主和的时候,李鸿章又会立马背上“怯战”的骂名,甚至还会被清流冠以“保存实力”的帽子。
所以,领导问及态度,李鸿章还要继续绕弯:
皇上,我北洋水师并非全不能战,但攻守之道,贵在知己知彼,既然我的船速慢,以致进攻则不能制敌,但是我的船大,用于自守则绰绰有余!臣的意思是舍我之短、扬我之长。一旦战事大开,我应保船制敌。
就北洋水师的具体情况而言,就北洋和倭寇的战舰情况对比而言,李鸿章的建议并不是没有道理,压根就扯不上什么怯战不怯战,毕竟谁也没有上帝视角,谁也不会想到北洋水师就能全军覆没于这个“保船制敌”上。
李鸿章的话音刚落,“纸上谈兵”的杰出代表,清流团队的中坚力量,翁同龢刚刚收入麾下的小迷弟——张謇,站了出来,张嘴就是慷慨激昂,开口就是义愤填膺:
保船制敌?李中堂是畏敌如虎吧!船慢一点怕什么,我与倭寇之战,彼曲我直,理直者气壮,气壮者斗志昂扬,以我斗志昂扬的正义之师战于失道寡助的无耻之徒,怎能不稳操胜券呢?
瞧见没有,听到没有,打仗靠的是讲道理,咱们有理咱怕啥,咱们有理咱就一定能赢,日本就不讲圣人之道了?日本就能逃脱孔圣人的管辖?
实在不行,我们站在船头上疯狂叫骂,仅用圣贤之道就能吓退区区倭寇!
因为他们没理,他们肯定羞愧难当,然后灰溜溜滚回自己的国家!
现在看来,这是笑谈,但当时的清流们真就有着这样的想法,而且这样的清流还不在少数!
再看李鸿章的回应:
季直说得好不慷慨激昂啊!我说了半天,这快一点慢一点意味着什么,你都没听懂啊?
好一句训斥,好一句前辈教训晚辈,内行回击外行的霸道言辞!
可清流就是清流,嘴炮功夫首屈一指,哪能接受李鸿章的反击:
我的确不懂!武器自是战争要素,但绝非胜败之决定要素,决定胜负的乃是人心。
胜败之关键要素,并非武器,而是人心!
如此人才,能够高中状元,一点也不奇怪,但如此人才如果稳居朝堂,大清想不亡都难!
别人打来一发又一发的炮弹,你就凭着一颗又一颗的赤胆忠心,光明正义,义正言辞来抵抗?来反击?
李鸿章甚至都不愿意反驳,奈何朝堂有这种想法的官员实在太多,那就只能用数字说话,举例子说明:
我来告诉你,我方主力定远的航速是14.5节,而日本的吉野号是22.5节,它想打你的时候马上可以追上你,而你想打它的时候,它早就一溜烟的跑掉了!而射速呢?我方是五分钟开一炮,而敌方是一分钟开五炮。季直,请你告诉我,在开战的一瞬间,这人心何足持。
炮弹发射的频率是25:1,战舰移动速度更是无法比较,这才是最为简单的道理,这才是最为现实的现实,炮弹能将船炸沉,所谓人心,所谓圣贤之道,只会让自己的嘴干,其余再无任何用处!
可就算如此,就算被反驳到如此地步,张謇仍然不肯认输,到底和文廷式一样,提及了翁同龢最为担心的话题:
据我所知,咱北洋船舰巨炮,倭舰皆无,它就是开五炮也抵不上咱一炮!海上作战,我就是受它五炮又如何呢?只要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咱一炮就能摧毁了它。
注意,提到炮弹了,而且还是那门巨炮的炮弹,李鸿章终于等到了这个话题,终于可以发起反击了:
说得好,说得好!我方的定远、镇远两艘装甲船,10英寸巨炮确实倭船所无,可我问你,这炮弹呢!
做贼者,自然心虚;事情关己,翁同龢当然要赶紧站出来阻拦:
炮弹的事不必议,是战是和尚且未决,谈这等小事干什么呢?
谈打仗,谈船速,谈发炮频率,为啥非要谈什么炮弹啊,难道,打仗还能用到炮弹不成?
咱们还是研究一下大方向上的问题,不必纠缠于这些小细节!
奈何,问题已经提出了,光绪皇帝当然要问个清楚,李鸿章索性全盘托出,道明了炮弹只有一发的现实。
想问为什么?
那你就得问问英明的翁师傅了!
且看翁同龢如何解释:
皇上,臣虽总理度支,平素以节俭为尽职,然战事突起,谁又能想得到。
谁能想到会打仗?谁能想到北洋水师组建的目的就是为了打仗呢?大家都知道,那只是摆设而已,大家都清楚,区区蕞尔小邦,怎么可能侵犯我堂堂大清!
更何况:
皇上,臣罪丘山,无可辩驳,然数年以来,户部确实没有富余的银子了。就连太后万寿庆典这样的大事,不也从简了吗?请皇上明察。
户部没银子?
李莲英伸手要的时候,翁师傅连个硬话都没有!
李光昭骗的时候,一本书法集就能骗走六十万两!
慈禧太后修园子的时候,翁同龢更是大方非常!
唯独北洋水师用钱的时候,户部实在没钱,反正不会打仗,反正北洋水师是李鸿章的,出了事他才是第一责任人!
明明就是强词夺理,但光绪皇帝仍旧给出了宽恕态度:
以前的事就算了。
误国之罪,轻飘飘一句算了就算了!
如此大清,不亡才是毫无天理!
然后,光绪皇帝的硬气终于来了:
李中堂,从即日起,北洋水师的任何要求,朕都答应你!无论是船舰还是炮弹,你说什么,咱们去买!只要能打败日本人,朕就是把这个宝座给卖了,也在所不惜。
卖了宝座?
你就算卖了整个金銮殿,卖掉整个紫禁城,还是已经晚了,炮弹来不及,战舰来不及,日本的船已经来了,炮口已经对准了大清!
早日今日,何必当初呢?
更让人无奈的是,大清帝国实际上的一把手正忙着给自己过生日呢,而且早就有了明令:是战是和,都不能耽误我的六十大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