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三载，她终于从满怀欣喜熬到心如死灰，支离破碎。
如今目睹着眼前血流成河的惨状，眼见她抱着小易的尸骨撕心裂肺地哭喊。
一时之间，我亦是觉得自己生不如死，万念俱灰。
原来一朝真心错付，最后便要落得如此下场。
当真不值。
1.
她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拼命为沈星烨生下了小世子。可谁知原本好好的孩子，却是刚出生多久便意外没了气息。
如今，她一人抱着孩子已然凉透的尸身，独自沉默了整整一夜。
而沈星烨却是温香软玉在怀，甚至都不愿来看看她和刚夭折的小世子一眼。
见她如此憋闷，我终于不忍开口相劝。
「大皇妃，若是心中难受，便哭出声吧。」
可她整个人已是仿如死在凛冬寒风之中的枯树，形销骨立，眼神空洞。
也是不出我所料的，她再次将所有错误，全都强加给了自己。
「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如今我对不起星烨，又有何颜面流泪。」
但这事并非是个意外。
2.
我原本是打心眼里嫉妒大皇妃的。
她是国公府中唯一的嫡女，名唤苏宁心。虽说自幼便是父母双亡，也并无兄弟姐妹，可老国公爷一直都将她视为掌上明珠。
后来，更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被我的主子——大皇子沈星烨娶进了门。
他们去岁盛况空前的大婚，至今都仿佛还历历在目。
尤其他看向她的眼神之中，满满都是浓的化不开的温柔。
至于婚后的恩爱甜蜜，相敬如宾，更是让我羡慕嫉妒到近乎发疯。
可那个时候，小易便与我暗暗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姐，我倒是觉得，大皇妃有些可怜。」
当时我一度不知所以。
而看着她现在的模样，我竟也不住地感觉，她真的有些可怜。
3.
自打小世子夭折之后，主子便再也没踏进过这个院子。
倒是小易，如今越发频繁地往这里跑，还张口闭口地跟我问着她的近况。
我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闷，当即出手拎住了他的耳朵。
「你这小崽子，怎么越发口无遮拦，就不怕让人听去说闲话？」
小易虽然疼的龇牙咧嘴，却还是坚持着和我嘴硬。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这不就是……替主子关心关心她吗……」
听了这话，我手上的力道更狠了两分。
「你不承认我也能猜得到。我告诉你，赶紧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免得引火上身。」
小易此时终于挣脱了我的钳制，末了，却还不忘再次甩出一句。
「还说我……你不也对主子有过非分之想吗！」
4.
我承认，我是对沈星烨有过非分之想。
因为，那时候的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从来都温良纯善，与世无争。
我和邻家的弟弟，便是七年前被他一齐捡回的孤儿。
那时候，灰蒙蒙的天空不停下着雨。而他的出现，则是那打破阴霾和绝望的一道光。
他说日子太难过，今后只希望万事都能容易一些。
由此，还根据他的姓氏，赐了我们沈容和沈易为名。
我永远记得他当初说着这些话的语气。那么温柔，仿佛真的能融化世间所有的悲苦。
可我想不通，那么美好的一个人，如今怎么能变得如此……
冷酷无情。
5.
自打失了孩子，她便整日沉默寡言。我知道，如今她已是不愿意再见任何人。
可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
世子的头七刚过，隔壁那位侧妃便打着请安的旗号，跑过来好一通耀武扬威。
那林楚华向来是个讨人嫌的。她仗着自己是身份尊贵的相府的二小姐，打入府起便是目中无人，极其放肆。
如今既是得了主子的专宠，又是初怀身孕，她这更是话里话外，处处都毫不留情向大皇妃的伤口撒盐。
可那位脾气倔强的大皇妃，竟全程都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什么话都没说。
最后，用了大力却仿佛一脚踹在棉花上的林侧妃，只能不得已败兴而归。
看着对方终于离开，我虽是跟着暗自松了口气，却又难免对此感到唏嘘——
想想从前还被夫君捧在手心疼爱的时候，她苏宁心又何尝受过这等委屈？
6.
还记得彼时，她刚一入府，我便被他指派过来给她做贴身侍女。
因着些私心和本不该有的情绪，我一开始并不肯尽心好好侍奉。
面对我几次三番故意使性子，她每次都是淡然一笑，浅浅带过。
倒是他，在得知这些事之后，扬手便狠狠给了我一耳光。直打得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是不是我这些年对你太好，倒让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想来在他身边服侍了整整七年，其间哪怕我犯了什么错，他也从来不会对我大声斥责。
甚至有时，见我委屈，他还会出言安慰几句。
所以，这一巴掌，当即将我从经年大梦之中猛然拍醒。
正是由此，我才真正感觉到了，他对她到底有多在意。
可也是在这时候，我却偏偏听到小易在私下里发出的一句感叹。
「姐，我倒是觉得，大皇妃有些可怜。」
7.
那时候，我不知小易话中的深意，也猜不透他后来的欲言又止。
我只知道，挨了打的人，总归是要学乖一些的。
所以自那天起，我便收了不该有的小情绪。只像从前侍奉他那般，尽我侍女的本分伺候着她。
但心细如发的她，却是发现了我与从前的些许不同。
就在某天，我正准备为她梳妆打扮，她却支走了身边的其他人，独独与我开口。
「前些天的事，难免让你受了些委屈。星烨他或许只是一时心急，你不要责怪他。」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而她似乎看穿了我内心的纠结，再次开口。
「小容，我初来府上，人生地不熟。今后身边琐事，也只能依靠你来帮衬了。」
没想到，她语气之中的真诚，眉眼之间的温和，竟是与他如出一辙。
我心中的酸涩更甚，却也不得不由此彻底服输——
既如此……我还奢求什么呢。
8.
我开始放下执念，从心里当她是自己的半个主子。
而她同我之间的话题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尤其喜欢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他们之间细碎的往事。
她说，虽说从前便与他有过一些交集，知晓他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可她从未想到，自己当初一次意外落水，竟也是得他及时舍命相救。
若非如此，她怕是早已没命活到现在。
也正是由此，才将她原本的些许好感，彻底变成了死心塌地，甚至愿意以身相许。
「小容，你知道，他是不会水的。」
当念及这些往事的时候，她眼中随之散发出的点点光芒，我亦是看得真切。
9.
他对她的宠爱，也当真一度羡煞旁人。
从大婚开始，他便将她捧在手心里疼惜。用膳时为她夹菜，下雨时替她撑伞。
她只随口说了一句喜欢玉兰花，他便着人将半个后花园都重新垦了一遍，只为专门种满各个品种的玉兰。
尤其大婚半年过后，当他得知她怀有身孕。哪怕贵为大皇子，他也会屈尊前去膳房，日日看着御医为她熬煮安胎药。
他甚至还要亲自拿着汤羹，将药汤细细吹凉了些，再一勺勺喂给她喝。
我知道她应是满心欢喜，可她到底还是出于理智，有些羞涩地想要拒绝。
「这些小事，让下人来做便好。星烨政务繁忙，不该为此分心的。」
而他却是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回答。
「你可是我拿命才娶回来的皇妃，更何况如今又有了身孕。难不成还有什么政务能比你和孩子更重要？」
看着他如此温柔又认真的样子，她的眼角眉梢，尽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10.
我曾一度以为，大皇妃苏宁心，会就此长久而无忧无虑地幸福下去。
可谁也料想不到，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个先来。
当她怀胎不过三月有余，便忽而得了老国公爷旧疾复发，卧病在床的消息。
作为国公府唯一的血脉，她不顾劝阻，当即带着我回去为老国公爷侍疾。
可他到底还是因为年岁太大，以至于熬了不过半月之久，便匆匆撒手人寰。
老国公爷下葬之日，她身着缟素，在墓前默然流泪，长跪不起。
也难怪她如此伤心。
毕竟，她尚在襁褓之时，她的父亲便战死沙场。还未到记事，母亲便也积郁成疾，一并跟着去了。
自那时起，偌大的国公府，便只剩她和老国公爷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如今她好不容易嫁的如意郎君，又即将喜得贵子。
怎奈，终是天不遂人愿。
11.
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为着亲人仙逝的伤心欲绝，竟成了他和她第一次吵架的导火索。
就在老国公爷头七的那天，她一叠一叠烧着纸钱的同时，再次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心疼地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细声安抚。
可大概是处于孕期，情绪难以自控。她倚靠在他怀中，却是怎么也止不住两行清泪不断翻涌。
「别太伤心了，你毕竟还怀着身孕。若总这么哭下去，怕是会对孩子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将她扶起来回去休息。
可向来顺从的大皇妃，这次却违了他的意愿。她执意地跪在灵前，怎样都不肯起身。
最后，他也终于不再坚持，松开手后，只留下了冷漠的一句话便拂袖离开了。
「那你便在这里跪个够吧。」
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就在他转身之前的一瞬间，我竟看到他眼神之中，有着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12.
这小夫妻过日子，哪有不吵架拌嘴的，不出几日也便好了。
他再来哄一哄，她收收小情绪，两人便又能像从前那般如胶似漆。
可这只是我以为的。
实际上，打那之后，他都甚少会再踏入这个院子。
哪怕来了，也不过是简单用个膳便罢。
我眼见着原是无比甜腻的两个人，现下却渐渐连话都变得越来越少。
甚至老国公爷的五七的那天，他竟是压根都没有出现……
至此，或许是为了孩子，她终于不再流泪。
可她到底还是开心不起来，每日都沉默寡言。
而我则是太清楚，此刻她心中挥之不散的阴霾，早已不单纯是为了离世的亲人。
13.
自入了夏，天气越发闷热起来。
前一阵子，她便因为孕吐和情绪波动，导致每到用膳都吃不下什么东西。如今更是因为暑气影响，一直都提不起胃口。
哪怕我知道，为了孩子，她已经在努力进补。但就算她真的勉强多吃几口，到最后还是会折腾着吐出来。
所以，尽管眼下已是怀胎五个月，可她却还是瘦瘦弱弱的，肚子都还不似寻常妇人怀胎四个月大。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小易每次跑来找我闲聊的话题，都开始与她有关。
「姐，你还是好好照顾大皇妃吧。她真的很可怜。」
这么多年来，小易向来与我无话不说。哪怕如今他已经成了主子最信任的暗卫，也还一直拿我当成他的亲姐姐。
可也不知为何，唯独面对她的事，他却一次一次地欲言又止。
再仔细回想一下近来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直觉告诉我，这其间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小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14.
大皇子沈星烨，原本是身份无上尊贵的嫡长子。然而，就在他十二岁那年，他的母后意外薨逝。
先皇后头七那日，他祭拜完毕，心中悲伤无法缓解，便带了侍从出宫散心。
也正是那时的触景伤情，他才执意将无家可归的我和小易，一并带回了宫。
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先皇后的思念和孝心，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他从来不争不抢，只希望自己能按照母后的遗愿，安然度过一生。
可后来某一天，他突然得知，原来先皇后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最后发现，害了其母性命的，正是被他父皇盛宠多年的陈贵妃。
圣上爱屋及乌，曾一度想要立陈贵妃的独子，三皇子沈星煜为太子。
可沈星烨作为人子，又怎能容许杀母仇人的儿子顺利掌管江山？
他很想复仇。可是他淡泊名利那么多年，身后根本没有任何重臣的支持。
无奈之下，他便只得将目光放在了德高望重，又从不肯站队的老国公爷身上。
15.
真相从来都是那么冰冷刺骨。而小易也一直愧悔于此——
因为当时他从主子那里领到的秘密任务，便是提前换好了主子的衣服。先趁着当晚拥挤的人潮，将她从桥上推落水中，然后再跳入水中将她救上来。
自此，英雄救美，顺理成章。
沈星烨确实不会水，但他也绝对不会因此丧命。
因为让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救命之恩，都不过是他精心安排的自导自演。
甚至于，他根本没有参与其中，而只安然顶了这英雄救美的名号。
而我也至此，彻底明白了小易奇怪的感慨和欲言又止。
她，确实很可怜。
我并非不能理解沈星烨。他想为母复仇的意愿，本是出自孝心。
我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仇恨真的可以让一个原本至纯至善之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变得面目全非。
16.
得知了如此消息之后，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又不敢在她面前表露丝毫。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她了。
然而，她依旧平静淡然，仿佛心如止水。
如今她最爱的，不过是在后花园的小亭中乘凉，经常一坐便是整整一个下午。
只看着眼前一片葱郁，听着蝉鸣鸟叫。直到天色渐暗，各处都上了灯，她才会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开。
我猜不透她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也读不懂她脸上细微变化的表情。
我只知道，那一大片的玉兰花，明明早就谢了。
17.
她怀胎六月有余之时，恰逢他们大婚整整一年。
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小易用纸团偷偷传来了一个让我无比震惊的消息——
主子已然决定，要将相府的二小姐林楚华纳为侧妃。
那位林二小姐，我是知道的。自多年以前，她便明目张胆地爱慕着主子，只不过从来都未得到过任何回应。
可谁知如今……
我下意识想要隐瞒此事。可不巧的是，她这次偏偏就在我身后不远处，不仅将我脸上的错愕尽收眼底，连同纸条上的内容也由此暴露无遗。
我免不得心下一惊，当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罪。
因为我怕她会因此伤心或者恼怒，甚至动了胎气。可她却只是将我虚扶起来，语气也依旧淡然。
「我既做得正妃，便要宽宏大量，不该善妒。」
18.
沈星烨就这么将林楚华大张旗鼓地迎回了府中。
那骄纵惯了的林家二小姐，前脚刚成了婚，后脚便给作为正妃的苏宁心来了个下马威。
嘴上说是初次入府，过来请安拜见。实则就是阴阳怪气，故意挑衅。
要知道朝臣贵女，哪个不是人精？这该说的不该说的，林楚华又怎么可能真的毫无分寸？
可她偏偏只在敬茶这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便是几次三番地口无遮拦。
「姐姐若是没什么事儿，只安心养胎便好。我定会尽心尽力替您服侍好我们的夫君，至于府上的杂事，也都不劳您操心。」
然而，这些连我听着都气不打一处来的话，却根本没能影响沈星烨分毫。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我便已然心知肚明。今后这个宫里的日子，注定不会太平。
因为，没有回应，便是最好的回应。
19.
此后的种种，果然不出我所料。
沈星烨依旧不见人影。而那林侧妃隔三差五便会找上门来给人添堵。
她一张口便能气得人牙根痒痒，可我又偏偏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大皇妃倒也真的是宽宏大量。面对别人蹬鼻子上脸的挑衅，她竟能丝毫不为所动。
唯有一次，她是真的动了火气。
起因是当林侧妃逛后花园的时候，不小心被一棵玉兰树的树枝刮住了发髻。她当即大发脾气，还要命人将那一整棵树直接砍掉。
而当我扶着行动不便的大皇妃赶过去，刚好看见那棵玉兰树已经被砍倒在地。
她二话不说，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林侧妃的脸上。
那掌掴声十分清脆，连我都跟着吓了一跳。
毕竟，服侍她这么久，我还从未见过她的情绪如此刻这般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