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羊三斤。
生于两千零二年。
在我三百一十七岁生辰那日,城中下了好大一场雪。
正逢五月,也勉强算是久旱逢甘霖。
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1
生辰那日,我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城中赫赫有名的魏老爷。
我被一顶花轿抬进府中,做了他的第四十七房小妾。
老爷名唤魏峰,是博安城的县令。
花轿一落地, 他便火急火燎地拉我进了房中。
他把我按在床上,趴在我的身上就开始撕扯我的衣服。
我试图握住他的手:「老爷,别急,慢些。」
可是魏峰等不了。
他的外衣下面空空荡荡的,几乎是什么也没穿。
松软的肥肉失去了禁锢,隔着薄薄的外衣勾勒出身体的形状。
我只好羞红着脸别过头,身体开始不自主地颤抖。
老爷经验丰富,只当是我是初经人事,有些害怕,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是因为太过兴奋了。
忽然,他睁大了双眼:「你……你不是!」
没等他说完,我紧按住他的头,簪子稳稳地插在他的颈动脉上。
「是啊,我不是。」
老爷要找的是处子,但我不是。
2
老爷死了。
那老东西死之前还不忘朝着外面吆喝一声。
家仆们闻讯冲了进来。
看见的便是老爷浑身赤裸,脖子上也鲜血淋漓。
他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按住我,最后才给老爷喊来的大夫。
我被押着送了官。
那判官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跺了跺脚,指着我「你你你」了好一会才憋出来几句话。
「大胆妖女!」
「你怎么敢行刺魏老爷,那可是整个县里的父母官啊!」
他扯起袖子抹了两行莫须有的眼泪。
「活该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我冷笑一声,若非被绳子绑着,我必定得在临死前也把他一起带走。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朝着判官挑眉,弯唇,笑得摄人心魄。
这是我专门找醉香楼里的姐姐学来的,足足花了我一两银子。
果然,他犹豫了一下,看见我的脸又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蹲在我的面前侧过头。
我的唇贴近他的耳廓,不紧不慢地呼出一口热气。
「其实……」
「啊!」他尖叫一声,捂着侧脸一蹦三尺高。
我缓缓吐出口中的半截耳朵,朝他眨了眨眼:「其实,你也该死。」
「你们都该死!」
说完我看着他指缝中渗出的血笑起来,笑得癫狂。
3
我要被砍头了,在我三百一十七岁生辰这日。
我跪在高台之上,遥望着远处。
天空开始飘雪,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切起来。
4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才三斤重。
身上连二两肉都没有,爹爹卖了家里一半的旱地才给我请来了郎中。
可是他们都说:「这孩子,活不过三岁。」
其实三斤确实没能活过三岁。
她刚出生便没了气,任婆子拍了好久,才发现她脸色铁青。
婆子慌了神,赶忙把小小的身体抱起来。
我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我的灵魂进入了这句小小的躯壳里,成了她怀里的这个「三斤」。
「哇!」
我刚来便哭了出来,既为我的前半生流泪,也为现在这两瓣被婆子打肿了的屁股。
明明前一秒我还在科室里跟主任侃侃而谈,被夸「年轻有为」。
下一秒,我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盖着茅草的屋子,破洞的被子,打满补丁的衣服,周围除了「我娘」,没有一个宾客前来贺喜。
……我终于意识到我好像穿越了。
「重开吧,这把高端局。」
我心里想着,鼻子憋着气,或许死了就能回去了。
这时候,俺爹回来了:「怎么样,怎么样!」
他的大嗓门穿透屋顶,我和婆子都抖了三抖。
看见张飞一样的爹爹,想死的念头达到了顶峰。
他也看着被蒙在破布里的我,眉头一皱:「怎么是个女娃子?」
跟着爹爹回来的还有隔壁的周伯,他笑着跟进来:「呦,老羊,是个丫头,以后卖了还能请大家吃顿肉呢。」
「滚滚滚!」
爹爹怒骂着轰走了周伯,从婆子手上接过我,跟提狗崽子一样掐着我的腰,把我提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我急得手脚乱晃,就差张口求饶:「别!别动手,我自己死。」
我以为这新来的爹要摔死我。
他对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又把鼻子凑过来闻了闻:「长的真丑,一点也不像我。」
「……」
「怀安,小心点儿,别弄疼她了。」
「以后就叫她三斤吧。」
娘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爹爹的动作掩着嘴轻笑。
她张开手示意我爹把我抱过去。
我像一坨面团,瘫在娘的怀里。
她揉着我的脸:「以后我们的三斤,可是要岁岁平安,长命百岁的。」
我眯着眼打量着她。
娘亲很好看,朱唇微闭,笑起来眉眼弯弯。
后来爹爹逢人便说,三斤长的像她娘,长大必定是名动全城的第一大美人。
我尿了这个新来的爹爹一身。
我想了想。
算了,我不死了。
我打着哈欠,看着我娘的笑脸,心里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都来了,反正我在那边也没有亲人。
重开一局,我要当「方仲永」,成为「再世华佗」,名垂青史,最后万古流芳!
5
我开始幻想自己成为「神童」的日子。
三岁,我问村里的张秀才要来了笔墨,小手一挥,洋洋洒洒的写下几个大字。
我叉着腰,高高仰起头跟我爹说:「我要去私塾。」
我爹愣了一下,忽而一笑,把我提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大手高举过头顶,抓住我的手。
他说:「我儿有出息了,才三岁便知要读书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我爹叹了口气:「要是个男娃……」
我的两只手紧握成拳,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脑壳上:「你再这样说我就告诉我娘去!」
我虽然现在才三岁,但是力气也不小了。
我爹忙把我放下来,看我撅着嘴,他弯下腰,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破布,里面包着几块碎糖块。
他咧开嘴,用胡子蹭我:「丫头,这可是爹去城里专门给你带的糖,你要是跟你娘说了,爹下次可就不给你买了。」
我叉着腰,可能是因为重新当了一次小孩子,我的心智也开始不成熟起来。
我接过我爹手里捧着的糖块,天气热,在怀里捂的久了,难免有些化了。
我塞进嘴里,却还是那么甜。
吃过一次,便还想吃第二次。
我开始想赚钱。
五岁的我拿起笔墨,照着书上的文字,在纸上勾画古文。
我有些看不懂这里的书,但是照葫芦画瓢我还是会的。
私塾里尽是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他们只会笑话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天才,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个小傻子。」
「一个小丫头,大字不识一个,早就过了开蒙的时候还想着来跟我们一起听学。」
「喂,丫头,看你这粗布麻衫,你爹不会还是个农户吧。」
我抬起头,白了他们一眼:「嘁,不识相。」
我放下笔爬到桌上,对着他们高谈阔论,讲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讲过去,讲未来。
我把他们讲的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我挨了夫子的手板。
「啪!」
「小小年纪不学好,尽会讲这些虚无缥缈的话。」
「这丫头讲故事倒是不错。」
我有点委屈,没人信我的话。
我哭着跑回家,趴在我娘的腿上。
我娘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她的声音很轻:「娘觉得我们三斤说不定真的是神童,你说以后真的会有五千年吗?」
我抹了把泪,又把今天说过的故事讲给娘听。
「以后不只有五千年……」
我爹进门扔下锄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听我讲故事。
看我眼泪汪汪,他又从屁股后边掏出来一件粉色的新裙子。
我穿上新衣服转圈,爹娘就在旁边笑。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学堂,转而给村头那些游手好闲的孩子们讲故事。
我讲红楼梦,结果他们更喜欢听孙悟空。
二狗最看不起孙悟空,但是每次都是听到最晚的一个。
他说:「这些都是唬人的玩意,我以后要当人人羡慕的大英雄,我要当大将军!」
每次都会被我锤的狗血淋头。
他一边大喊着女侠饶命,一边跑。
「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当什么大将军?」
他红着脸,扭过头来反驳:「你都不识字,还不是想当神医。」
「我跟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沉默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来了这里,跟他们一样,什么也不会。
6
十岁那年,老天已经三四个月没下雨了。
娘的身体不好,爹爹每天一个人早出晚归,宝贝一样照顾着家里的那几亩旱地。
我识得了几个字,被二狗拉着出去摆摊。
路过县令府的时候,门口的侍卫都是油光满面。
肉香味顺着高高的围墙穿出来,勾住了我的鼻子。
我停住脚。
仔细算起来,我已经几个月没吃过肉了。
二狗嫌我丢人,硬是把我扛走了。
「吃不着肉,还不让人闻闻肉味了!」
「又不是唐僧肉,有什么好吃的?」
我叉着腰,走的飞快,不想跟二狗计较。
没想到,回去的时候,遇到一个摔倒的老人,扶了他一把,竟然还赚了两个铜板。
我给爹爹买了双新靴子。
爹爹看见鞋子反倒是皱起眉头,拿那新鞋的底子对着我的屁股来了两下:「今年收成不好,你还乱花。」
我揉着屁股,发誓再不理他。
……
第二天,二狗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出去,塞到我怀里一个饼子。
我闻着味道发愣:「肉的?」
「对,人肉的,你爱吃不吃!」
他抱着胳膊,对我的反应似乎不是很满意,鼻子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你哪来的钱?」
二狗掐着我的脸上的肉:「我跟村口的人牙子说,要把你卖了,他们给我的钱。」
他咧开嘴:「他说按斤称,足足给了二两银子呢。」
我抬腿踹了二狗的腿一脚。
净胡说!
「我可没胡说!村头那个……」
「别打我!」
我把肉饼分给了二狗一半,我俩并排着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
「你说以后我能成大将军吗?」
「不能。」
「哼,等我成了将军先派人把你砍了。」
「……幼稚。」
路过的婶子看我俩吃的正香,就来找我们搭话。
她们都说肉饼是二狗偷来的。
「你这小子,是不是又去王叔家偷钱去了?你爹娘死了,你这小子也跟着不学好了?」
她们指着二狗的鼻子:「要么就是你去偷的肉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不然你哪来的钱。」
「三斤啊,不是婶子说你,偷来的东西你也敢吃?」
她们不屑地翻着白眼,仿佛亲眼看见了二狗去偷钱偷东西,而我就是那个帮凶。
我们被围在人群中间,任二狗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信。
二狗满脸通红,他扯着嗓子:「我把家里的鸡卖了,换了银子,怎么就成偷了!」
「谁知道你家那只半死不活的老母鸡有没有偷吃别家的粮食,这钱应该分给我们一些才对。」
……
二狗忍无可忍,把我推到一边,然后挥拳,打在带头的婶子脸上。
要不是肉饼掉在了地上,我肯定会觉得二狗现在就像一个大英雄。
肉饼紧接着就被等了很久的大黄给吃掉了。
「呜呜,我的肉饼……」
于是乎,我丧失了这辈子唯一一次吃到肉饼的机会。
7
天大旱,整整三年没有下过一场大雨。
河里的水也被人挑了个一干二净。
爹爹坐在地头上,看着开裂的地叹气。
这两年世道不太平,地里也颗粒无收。
这天,家里来了很多官兵,把整个村子团团围住。
官兵头头肥头大耳,说的话倒是冠冕堂皇:「现下国难当头,你们既交不起赋税,不能为国分忧,便去参军,也算是忠义之士。」
说是参军,但人人都知道,北面的京城在修城楼。
无非就是抓人去服徭役罢了。
「爹!」
「你放开我爹!」
爹按住我,他摸着我的头安慰:「以后跟你娘好好的。」
官兵们露出几分挑衅的笑。
爹被抓走了,还带着手铐脚链,他们说,这是为了防止爹爹还有乡亲们脱逃,成别国叛徒。
娘开始以泪洗面。
晚上,她抱着我:「三斤啊,别怨你爹,要恨就恨这世道不公。」
娘一个人撑起家,我想帮娘的忙,却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没办法让天下雨。让河水充盈,没办法让庄稼自己从泥块里冒出来。
我不是什么天命女主,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什么都没有。
我和娘一起坐在我爹常坐的那块地头上,看着我爹辛苦伺候了大半辈子的地,一起默默流泪。
我去给人当了长工,每天赚几个铜板,还会被黑心的老板娘克扣。
粮食越来越贵。
就在我和娘端详着缸里剩下的最后一瓢米的时候,京城里又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