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省有座高山,名唤长杠岭。这大山的中部有一段峭壁陡崖,好似一道“石门”,割开了一片丘陵地带。安家寨和仁家寨就分别坐落在这石门内外。
石门内的安家寨,有一股四季不竭的山泉,灌溉着附近的田园土地,不管什么年岁,年年都是十成丰收。
可是这股水流到石门就被挡住了。石门外的仁家寨,终年滴水不进,庄稼十年九不收,逢到干旱年头,农民连吃水都要爬过石门去找,常常有人为了取水丧了性命。
仁家寨有家姓窦的人家,世代吃尽了干旱的苦楚。不知多少年前,窦家的祖先为了寨里人方便,要他的子孙后代学做石匠手艺,发誓要在石门上打出一条路来。
从那时起,窦家便顺着山势,在石门凿路。一代人死了,下一代就接着干;下一代人死了,再下一代又接着干。干了几代才打出一条一万多级的石梯路来。
虽说是石梯,却陡险异常,别说想靠它挑水来灌溉土地,就是空手上去,也会头晕眼花,站不稳脚步。
路刚修完,窦石匠便累倒了。窦石匠把他十四岁的儿子窦宝成叫到床前,流着泪对他说:“儿啊,我不行了,我死之后,你要记住咱窦家的事业,为这穷寨子的穷兄弟,把水从石门内引出来···”话未说完,就倒头死了。
窦宝成埋葬了父亲,接过父亲手中的工具,爬上石门去看地形。这石门高一两百丈,厚也有一百来丈,即便凿一辈子,也搬不完那道大崖啊!
他决定在那石门上打一个洞,让水从洞里流过来。但是整天打洞也不行,打下来的石头可不能当饭吃呀!他只能白天耕田种菜,割草打柴;晚饭后,才去打洞。
从此,窦宝成顶着星光,冒着山风,天天上山凿岩搬石。不到几天,就把父亲传下来的两把手锤、十来根钻子都打坏了。
怎么办呢?他咬着一对厚嘴唇想着:手锤、钻子都坏了,而那山洞呢,只是现出一人多高的凹印,最深的地方也才几分。
他孤苦伶仃,无亲无靠,去找邻居想法吧,这穷寨子哪家不穷?后来,他想出一个办法,吃饭靠耕田,农闲时就去卖手艺,给人家打屋基、修碾磨、凿石狮子,挣得的钱用来修理工具。
窦宝成十八岁时,算是把石洞的轮廓打出来了。有些好心人劝他:孩子,我们知道你的志向,可是,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我们又无力帮,你不如先把路修好一点,打洞的事,以后再说吧!”
宝成一听,觉得也有道理。他暂且丢下石洞,去修路。他摸着那高峻的石壁说:“石门啊石门,我宝成不把你打开,死也不甘心!”
他一边耕田,一边修路,一面出去干石匠活。一年复一年,十多年过去了,那一万多级的石梯路不过加宽了一半,而他自己却已经度过了青春,到了中年。
窦宝成三十四岁那年,四处传说,皇帝下台了,改朝换代了,当皇帝的改叫总统,这跟窦宝成有什么关系呢?除了剪掉那根讨厌的辫子外,什么都是一样的。
有人劝他,得安家了,可是谁愿把女儿嫁到这穷家寨?一直挨到四十;,还是他父亲的师兄把女儿嫁给了他。
两口子成亲后,苦巴苦吃地过着日子。那窦大嫂聪明、能干,又有一套好石工手艺,闲时也帮着宝成修路。窦宝成有了帮手,修路就快了些。
不上五年,他俩生了个女孩子,取名勤秀。又过两年,石梯路修筑完工了,窦宝成好不高兴,抱着女儿,伴着妻子,从山脚走到山顶,又从山顶走下山脚,夫妻俩边走边商议下一步的事:今冬配点工具,明年开始打洞。
谁知第二年起,大旱了三年。窦宝成逃了几年荒,忘不了打洞的事,又回仁家寨来。窦大嫂说:“宝成,开山的事,专靠我们两人也完不成,不如收几个徒弟,出了师,也多了一份力量。”窦宝成点了点头,觉得蛮有道理。
寨里寨外的人听说窦宝成要收徒弟,都争着把自己儿子送来。窦宝成选来选去,只选了三个。有个自幼就没了父母,人都叫他“苦宝儿”的王宝儿,长得聪明伶俐,窦宝成对他特别喜爱。
从此,窦宝成带着徒弟四处干活儿,他那开山的事,只好暂搁下来。
不料他五十八岁那年,又闹大旱。穷家寨,一片焦黄的干土,全是裂缝,远远近近,那些草房全都断了炊烟···
寨里的人扶老携幼,都出外逃荒去了,窦宝成的三个徒弟走了两个,只有苦宝儿还在身边。窦宝成带了他一同去逃荒。
窦宝成翻过石门,走到石塘边,水里现出了他的面影。他看着自己灰白的头发,看着那红亮宽大的脸上出现的皱纹,感慨地对着泉水叹息了。
窦宝成一家出外流浪了两年,他妻子又生了一个女儿二秀。他们带着苦宝儿回到家乡。那时,窦宝成已经六十岁了。
他走下石梯,望着那被凿开不满一丈深的石洞,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干到底!穷家寨只有我一家石匠,不打通石门,穷家寨永无好日子。长杠岭呀长杠岭,有我窦宝成,你休想安宁!”
十月初五,是窦宝成的六十整寿。亲友乡邻和他的徒弟们,都来向他祝贺。宝成备了水酒野味招待大家。
席上,宝成擎着酒杯对大家说:“列位高邻,众亲友,几位贤徒,难得大家聚会,我有一桩心事要说。”众人听了,都说:“窦大爷,有话尽管说。”
窦宝成说:“我窦家和这石门的事大家都知道。而今我已过了一轮甲子,以后能有几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今天想请大家帮凑帮凑。”
众人听了,当席议论。徒弟们都无二话,众亲友乡邻,有出一升粮的,有出几吊钱的,就把开石门的事决定了。
第二天,窦宝成带着苦宝儿等几个徒弟上山了。冷清已久的石门又热闹起来,叮叮当当的钻子声,一直响到深夜。
勤秀已经十五岁了,整天为开山的人送茶送饭,帮着煊钻子。
谁知才打三天就出了事。安家寨有个恶霸名叫郑代金,霸占了寨里几百亩良田。他听说窦宝成在打石门,想把石门内的山泉引出去,气得暴跳如雷,瞪着两只牛眼,督着家丁,翻过岭来。
窦宝成正和两个徒弟打山洞,忽听得有人大喝一声:“窦石匠!”他回头一看,身后围着黑压压的一片人,打头的便是恶霸郑代金。
窦宝成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说:“郑团总,我窦家为这座石门,打了五六代了,你未必不知。”郑代金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胆子倒不小,敢坏我家的风水!”
郑代金举起文明棍,朝窦宝成头上、身上打去。苦宝儿连忙上前扶住师傅,怒声责问郑代金为啥行凶打人。
郑代金轻蔑地撇撇嘴,说:“嘿,老子不但敢打,还敢杀人呢!”又回头叫了声,“打!”众家丁蜂拥而上,把他们师徒几个打得遍体鳞伤。
待仁家寨的人们赶来,郑代金一伙已走远了。众人把窦宝成师徒抬回家里。
有的乡邻劝他说:“石门亿万斤,重不过郑代金。窦大爷,开山的事以后再说吧。”窦宝成说:“不打开石门,我死也不闭眼!”
窦宝成躺在床上,看着长杠岭,想到石门不能打,心像针扎一般,他对哭着的勤秀说:“秀儿,别哭,爹不打通石门,不会死的!”
他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慢慢地也能挣扎着行动了。可恨那郑代金,从那天以后,不断派人来看动静,有时,竟站在长杠岭上,监视着他的行动。
那苦宝儿的伤势比师傅还重,但究竟是年轻人,慢慢也能起床了。勤秀见了,心中暗暗高兴,整天师兄长师兄短地问这问那。
一转眼又过了五六年,王宝儿和勤秀成了亲。第二年就给窦宝成夫妇添了个外孙。
宝成六十九岁那年,郑代金突然得急病死了,他儿子又在外做官,家中无人。窦宝成趁此机会,召集了徒弟,又要上山打石门。
乡邻们听到消息,有送钱的,也有送米的;有位乡亲梁清顺,把自己的儿子梁大生也送来了。
这一次,人手齐,工具又称手,一个冬天就把石洞打深了四五丈。窦宝成成天在洞里钻进钻出,满头满脸都是灰尘,手上层层老茧,他都若无其事。
过了新年,郑代金的儿子郑德庆突然回来了,没有几天就当上了本地的乡长。他上任的第一天,便带了几十名乡丁,来找窦宝成。
郑德庆率乡丁涌进宝成的破草房,把那些破烂家具摔了,把草房拆了;又督着乡丁,把宝成全家赶出仁家寨。
他还用枪逼着另一个石匠,在那洞口的石壁上,刻了一个告示。
窦宝成已经七十岁了,七十年来他经历过多少艰难辛酸啊!他带着一家大小离开了长杠岭,离开了仁家寨。
窦宝成在石家坡的荒山上,又建起了自己的家园。可是他心中却永远摆脱不了那石门的影子。
他遥望着东南方的长杠岭,恨恨地说:“要打开石门,就先得把郑德庆打走!”怎么打走他呢?老人又沉默了。他抡起斧头,“嗖”的一声,砍倒了一棵胡栗树。
1949年冬天,平地一声春雷,山区解放了。郑德庆被群众公审枪毙了。窦宝成的徒弟梁大生当上了乡的党支部书记,他们一家人很快又回到了仁家寨。
仁家寨一片欢乐。他的十四岁的二秀天天跟着一群姑娘扭秧歌,八岁的外孙也会唱《东方红》了。
窦宝成很快就懂得了什么叫新社会。抗美援朝时,他鼓励王宝儿参了军,又和老伴亲自把女婿送到乡里。
送走了女婿,窦宝成几次想提打石洞的事,可是看到大家都忙不过来,就搁下了。一天晚上,突然梁大生来看他,一开口就谈到这件事。
窦宝成等呀,等呀,等了六七十年,他的愿望才真正实现了!这一次跟着他的可不再是那几个徒弟,而是一群农民群众。他不用人扶,一股劲地爬上了那一万多级石梯。
他重新核定方位,测量地形;他发觉以前那个洞没有打错,就领着大伙继续打洞。
洞口上还留着恶霸的告示,六七年前的景象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爬上梯子,一顿钻子,把它砸得稀烂!
他走进洞去,那熟悉的石灰岩气味,又扑到他鼻子里来。
走到洞底,他找到七年前打过最后一钻的地方,对好钻子大声地说:“郑代金,看你再来打我吧!郑德庆,看你再来赶我吧!”狠狠地朝岩石打了第一锤。
后面的人见他动了手,也跟着干起来。几个互助组轮流送饭轮班干。
可是,问题来了。几个互助组的钱和国家的贷款都用完了,那洞才打进去七十米。有些人说:“不行啦,占的人太多了,干了两年才搞这么一点点,再干十年也难完成啊!”
窦宝成急了,说:“丢不得呀,引不来水,我们穷家寨的穷名要背到哪年哪月啊?”大家看着这位老人,就不说话了。
那年冬天,初级社成立了,后来,又改成高级社。社里专门组织了二十个人,交给窦宝成指挥。并增添了八磅锤和钢钎等工具,一天分两班赶修。
为了更好地解决打洞的进程,社里专门开会进行研究。会上,有人提议把这工程停下来,因为占的人和钱太多了,要影响冬耕。
窦宝成建议买些炸药,并采取两头打洞的办法,解决进度问题。有人说:“窦大爷,两头打,人手顾不过来;买炸药嘛,社里也没开支·..”
梁大生接口道:“打洞不能半途而废,没有钱,想办法。从两头开洞倒是个好主意,但一时还办不到。”这样,打洞的事虽然照旧进行,但速度并不快。
毛主席发出了“人民公社好”的伟大号召,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了,公社党委立即把打洞的事提到议程上来。大家一致认为:打开石门,是公社水利化的重要工程,对于今后增产,影响极大。
公社党委立即组织一部分人力,成立了指挥部,还聘请窦宝成做了工程师。
这个为互助组、农业社所不能解决的工程,终于在人民公社成立后动工了!工程在石门两面同时进行,开渠筑塘,一齐动手;又买来钢钎、炸药,进行爆破。
正在这时,王宝儿也复员回来,公社派他担任了工程队长。窦宝成见了女婿,那股高兴劲就不必说了。
窦宝成一天到晚在长杠岭走来走去,负责指导检查。他喜欢直腰挺胸,站在长杠岭上,让那秋风飘弄着他的白发和银须,他浑身舒畅,满心的焦虑都消失了。
二秀看到爹那惬意的样子,笑着说:“爹,你真了不起,当起工程师来了!”窦宝成哈哈大笑,说:“土工程师嘛!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我们闹革命,还能有今天!”
工程两头开工以来,进展很快,一个多月光景,人们已能听见对方的钻子声了。安家寨和仁家寨的社员,修得沟渠纵横,专等石门打开山泉来。
窦宝成满八十一岁的那一天,石门打通了;经过修整检查,即将放水,社员们得了这消息,欢呼声险些震翻了长杠岭。
放水的前一天晚上,窦宝成听着四周准备庆祝的锣鼓声,乐得心花怒放,整整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天,公社党委书记、工地党支部书记梁大生和窦宝成夫妇,领着广大群众,从安家寨穿过长二百五十米的石洞,来参加放水典礼。
不一会,但见山顶红旗招展,一股银龙似的泉水冲出洞口,沿着沟渠奔向仁家寨来。大家一齐欢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窦宝成噙住眼泪,紧握住公社党委书记的手,喜悦得全身都颤抖了。
社员们称赞窦宝成是个“活愚公”,窦宝成听了,笑笑说:“我哪里能算‘活愚公’,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没有人民公社,我的愿望哪会实现!革命路程长着呐,在我们闹开了水利化后,我们还要朝着机械化进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