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泰三年春夏之交,绍兴城南鉴湖。
两位彼此闻名已久,却甚少谋面的白发老者总算合框了。
桴鼓相应四十余年,执手再看皆是苍颜。
他们就是南宋文坛最耀眼的双子星—陆游和辛弃疾。
从古籍上寻觅不到陆辛第一次见面的踪迹,两人时间线第一个交叉点或许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陆游时年三十七,辛弃疾年仅二十二。
就其自身而言,那是他们闪亮而终生难忘的一年。
上年冬,完颜亮南侵失败,南宋赢得了一次空前的大胜,其意义堪比东晋与前秦的淝水之战。
除两淮战场采石大捷外,在川陕、荆湖两个主战场上,宋军也节节取胜,西北方向收复十六州军,商州方向收复西京洛阳。
受到诸多胜利的鼓舞,朝野上下一改此前二十年的沉郁之气,久违的快乐洋溢在每个有志山河恢复的人脸上。
陆游也迎来了他的高光时刻。
孝宗特赐陆游进士出身,并任命他为枢密院编修官,这可是天大的荣誉。
陆游自绍兴二十四年(1154)省试时遭了秦太师的黑棍,又在家乡和福建耗去了八年大好光阴,可以丈量一下他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这次破格提拔自然一扫他心里的阴霾。
此外,他任职的枢密院编修官与他心仪的北伐恢复大业息息相关,同僚又是范成大、周必大、王十朋等一众同龄才俊,他干起活来自然激情满满。
相比于陆游的大器晚成,敌占区归来的辛弃疾一登场就自带光环。
当年正月,他奉山东义军耿京之命奉表南归,在建康觐见皇帝,被提拔为右乘务郎。
闻知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数万义军溃散的噩耗后,艺高胆大的辛弃疾以五十骑兵闯入五万人金兵大帐,擒拿叛徒张安国,然后带部下千里南归,献俘行在,因此被火线提拔为江阴签判。
这武侠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直接把他推上了神坛。
除了事业,年轻的辛弃疾当年迎娶范家娘子,还实现了生活上的丰收。
他的岳父范邦彦原来是金国蔡州新息县令,在完颜亮侵宋时弃暗投明,归了宋廷,因此翁婿间还有层战友情在内。
绍兴、隆兴之交,镇江是抗金前线,主战派旗帜张浚开府于此,精兵良将、志士仁人也云集于此。
隆兴二年(1164)春,在一片昂扬奋进的气息里,镇江通判陆游在这里以通家子(陆宰之子)身份拜谒张浚并献策北伐。
他与好友王嘉叟、韩元吉、王十朋、张孝祥等相互唱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当年秋,在北固山多景楼上,陆游高歌一阕《水调歌头》,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朋友们总是见也匆匆,别也匆匆,总是风雨兼程于自己心仪的赛道。
此后数十年,两人的轨迹几无交集。
南宋的通判已经不同于北宋,名义上是二把手,其实已经沦为帮知州打杂的职位。
其间陆游偶尔代理过嘉州知州,却因故被罢,可以想象他的憋屈。
待到淳熙五年(1178)他奉诏还朝,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时,陆游已经五十四岁了。
与陆游的仕途不顺相比,辛弃疾可谓在职场上顺风顺水。乾道八年(1172),三十三岁的他已经做了滁州知州。
三年后做到了路级(类似现在省级)官员。先提点江西提刑,后来辗转湖北、江西、湖南为安抚使。
因为在各处为帅,辛弃疾的交友极广,人脉也多。
辛弃疾闵怀良善,为大理卿时,同僚吴交如死时无棺可敛,他不仅出巨资相助,还上书执政请诏赐银绢。
他曾说“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北方之人,养生之具不求于人,是以无甚富甚贫之家。南方多末作以病农,而兼并之患兴,贫富斯不侔矣”,故以“稼”名轩。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陆辛两人朋友圈的画风也迥异。
陆游的好友有王十朋、周必大、范成大、张孝祥、朱熹、杨万里、张镃等,满满的文人气息。
淳熙十三年(1186)春,在知严州前,他与杨万里、姜白石等在张镃玉照堂作客,欢饮浩歌。
如果说艺术最高层次是自许,而不是自谦,两人各自坚定地固守着自己的领地,君子和而不同。
陆放翁是文人外壳里面包着一颗壮士种子,类似武当张翠山一样的侠客。
辛稼轩则如军人硬壳里面弥漫着书袋气息。东坡以诗文入词,为词诗;他以经史入词,为词论。
放翁与稼轩,一野鹤一雄鹰,共同展翼于明澈的天空中。
陆辛虽然极少谋面,但彼此倾盖如故。
两人朋友圈里共同好友极多,如王炎、朱熹、韩元吉、范成大等,因此彼此想不知道对方的踪迹也难。
冥冥中似乎有缘一般,淳熙八年(1181)冬,他们都被同一人(何澹)弹劾罢官。
因为去国日久,常做外官,又非科举出身,两人在朝堂上皆无人相助,不免困顿于朝廷。
两人分别隐居怀玉山两侧的浙中、赣东十年之久,寄情山水。
除了田园情怀,恢复是两人共同振响的频率。
陆游生于靖康国破巨变之际,他少年的恩师曾几因为得罪秦桧而去官三十八年。
其父陆宰的好友李光罢相归山阴后,常在陆家痛斥秦桧误国,悲愤慷慨。
辛弃疾更不用说,他本是北人,散尽家财南下后,济南从此成为他梦牵魂绕却终身难返的故土。
驱逐金人、还我河山的信念已刻入两人血脉之中。嘉泰三年(1203),这样的两个人,终于相见了。
七十八岁刚致仕的陆游、六十三岁时任浙东安抚使兼绍兴知府的辛弃疾,总算面对面相望着,一起灿烂地笑了。
二十余年的“快斋”自然破旧不堪,加上藏书又多,宅子显得特别老旧。
一贯豪气的辛稼轩看到这种情形,慷慨之心重萌,很想帮助放翁再修造一所新居。
对此,陆游曾在《草堂》诗自注:“辛幼安每欲为筑舍,予辞之,遂止。”
这倒不是陆游故意秀清高,他晚年的生活算不上富贵,但也绝对小康。
致仕后他的爵位为渭南县开国伯,还享受太中大夫(从四品上)待遇,可以脑补一下他的生活标准……与盛唐时期诗坛双子座—李杜交往历程恰好相反,陆辛晚年交往才多。
两人都是蜚声文坛的诗人,两人都有坚定不移的抗金恢复壮志,两人都受过排斥压抑并因此长期投闲置散,两人都满怀报国无路的不平,彼此遭遇相似,襟怀志趣相同,相逢何必曾相识?同频率的人必然发出最强的共鸣。
在恢复大业上,两人桴鼓相应四十年,昼短夜长,相互投契可以想见。
嘉泰四年(1204),稼轩奉召入朝,奔赴北伐前线,放翁作《送辛幼安殿撰造朝》勉励
有人并肩作战放翁与稼轩都不觉得孤独。
历史像个调皮的孩童,促成两人谋面的纽带竟然是韩侂胄,而韩侂胄正是打击朱熹、主推庆元党禁的黑手。
陆游确实有失小节,但是他是为了大义。
韩侂胄整军备战,积极筹划北伐,是他为两位老兵带来了最后的一次恢复希望,哪怕是渺茫的希望。
开禧元年(1205),稼轩登上京口北固山,这是四十三年前陆放翁高唱大风的地方。
两年后的除夕,陆游与世长辞,辞世时留下千古名篇《示儿》
二十四年后的端平元年(1234),辛弃疾《镇江策问》里的预言全部言中。
好消息是:宋蒙联合灭金,宋军收复汴洛两京,放翁的遗愿得以实现。
坏消息是:蒙古人取代金人,成为南宋更危险的敌人。除却雄才、远略、坚毅,英雄们还需要同仇敌忾的战友。
正是因为有人并肩作战,放翁与稼轩都不觉得孤独,勇往而直前。
他们前面有岳飞、李纲、张浚、胡铨……他们身后有孟珙、文天祥、谢枋得、张世杰……后人总给前人写着一样的铭旌和神道碑,代代赓续不绝。
这铭旌高高飘扬在历史的天空下,这丰碑巍然矗立在历史的庙堂里,让后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