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人间世》全文及译解!

厚德生益 2025-03-11 02:15:02

《人间世》是《庄子》内篇中的一章,通过寓言和对话,揭示了庄子对如何在复杂社会中生存的深刻见解,强调顺应自然、保持内心自由的重要性。这些思想对现代人如何在压力下保持内心平静,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原文】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译文】颜回去见孔子,向他辞行。孔子问:“你要去哪里?”颜回回答:“我要去卫国。”孔子又问:“去做什么?”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轻气盛,行为专断,轻率地处理国事却看不到自己的过错。他随意驱使百姓去送死,死去的人多得就像沼泽中的草芥一样,百姓已经无路可走了!我曾听老师说:‘治理得好的国家可以离开,混乱的国家应该前去。医生的门前总是有很多病人。’我愿意用我所学的道理去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这个国家还有救吧!”

【解读】颜回决定前往混乱的卫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国家摆脱困境。他引用孔子的话,认为在乱世中更应挺身而出,如同医生救治病人。这体现了儒家积极入世、勇于担当的精神,同时也反映了颜回对道德责任的重视。尽管卫国局势严峻,颜回仍希望通过自己的智慧与德行,为国家和百姓带来希望。

【原文】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译文】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会遭受刑罚啊!‘道’是不能杂乱的,杂乱就会多事,多事就会带来困扰,困扰就会产生忧患,忧患一旦产生就无法挽救了。古代的至人,先保全自己,然后再去帮助别人。如果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哪有工夫去管暴君的行为呢?况且,你也知道德行为何会丧失、智慧为何会外露吧?德行丧失是因为追求名声,智慧外露是因为争强好胜。名声是互相倾轧的根源,智慧是争斗的工具。这两者都是凶器,不能用来完善自己的行为。”

【解读】孔子警告颜回,前往卫国可能会招致灾祸。他强调“道”应当纯粹,避免因杂念过多而陷入困扰。孔子认为,人应先保全自己,再去帮助他人,若自身难保,便无法有效应对暴君的行为。他还指出,追求名声和争强好胜会导致德行丧失和智慧外露,这两者都是危险的,不能用来完善自身。这段话反映了道家“无为”和“自保”的思想,提醒人们在复杂环境中应谨慎行事,避免卷入无谓的争斗。

【原文】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译文】孔子继续说:“况且,即使你德行深厚、信誉坚实,也未必能被人理解;即使你不争名夺利,也未必能赢得人心。如果你强行用仁义规范之类的言论在暴君面前游说,这就等于用别人的缺点来彰显自己的优点,这叫‘害人’。害人的人,别人一定会反过来害他。你恐怕会成为别人的灾祸啊!况且,如果卫国国君真的喜欢贤人而厌恶不肖之徒,哪里还用得着你去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呢?除非你不进言,否则王公大臣们一定会抓住你的话柄,与你争辩。到时候,你会眼花缭乱,脸色勉强平静,嘴里忙着辩解,表情也会变得不自然,心里还会认同他们的观点。这就像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如果你一开始就顺从他们,以后就会没完没了地妥协。如果你用不真诚的言辞去劝谏,必定会死在暴君面前!从前,夏桀杀了关龙逢,商纣杀了王子比干,这些人都是因为修养自身、以臣下的身份去安抚百姓,结果触怒了君主,君主便利用他们的修养来迫害他们。这都是追求名声的下场。从前,尧攻打丛枝、胥、敖,禹攻打有扈,这些国家变成了废墟,百姓遭受杀戮,君主们用兵不止,追求实利无休无止。这些都是追求名实的例子,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名实这东西,连圣人都难以克服,何况是你呢!不过,你既然决定要去,想必有自己的理由,不妨说给我听听。”

【解读】孔子进一步劝诫颜回,指出即使德行高尚,也未必能被人接受,尤其是在暴君面前强行宣扬仁义,反而会招致灾祸。他列举了历史上因追求名声而惨遭杀害的贤臣,以及因追求实利而导致国家灭亡的例子,说明名实之争的危险性。孔子认为,颜回若执意前往卫国,可能会陷入无休止的争辩与妥协,最终难以自保。这段话不仅揭示了权力斗争的残酷,也强调了在复杂环境中保持谨慎的重要性。最后,孔子仍尊重颜回的选择,并希望他说明自己的理由,体现了他对弟子的关怀与包容。

【原文】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译文】颜回说:“如果我端正虚心,勤勉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说:“唉!这怎么行呢!卫君骄横之气充盈,张扬跋扈,喜怒无常,常人都不敢违背他。他压制别人的感受,以求自己内心的舒畅。这种人连小德都无法养成,何况大德呢!他会固执己见而不肯改变,表面附和而内心不以为然,你怎么可能感化他呢!”

颜回又说:“那么我内心正直而外表顺从,引用古人的言论来劝谏他。内心正直,是与天为伍。与天为伍的人,知道国君和自己都是天所生的,何必在乎别人是否赞同自己的言论呢?这样的人,别人会称他为‘童子’,这就是与天为伍。外表顺从,是与人为伍。拱手跪拜、弯腰行礼,这是臣子的礼节。别人都这么做,我敢不做吗?做别人都做的事,别人也不会挑剔我,这就是与人为伍。引用古人的言论来劝谏,是与古人为伍。这些话虽然是教诲,但实际上是批评,古人早就说过,并非我的发明。这样做,即使直言也不会招致祸患,这就是与古人为伍。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行呢!你这些方法太多太杂,不够妥当。虽然可以免罪,但也仅此而已,怎么可能感化他呢!你还是太固执于自己的成见了。”

【解读】颜回提出三种处世方法:内心正直、外表顺从、引用古训。他认为这样可以既保持道德操守,又避免触怒卫君。然而,孔子指出这些方法过于复杂且不够灵活,无法真正感化卫君。孔子认为,颜回仍然过于执着于自己的成见,未能真正理解如何在复杂的环境中灵活应对。这段话揭示了在权力斗争中,仅靠道德和古训是不够的,还需要更深刻的智慧和策略。孔子的批评也反映了他对弟子成长的关切,希望颜回能够超越表面的形式,找到更有效的处世之道。

【原文】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译文】颜回说:“我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老师有什么方法?”孔子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有心去做事,难道会那么容易吗?如果那么容易,天理都不允许。”颜回说:“我家境贫寒,已经几个月没有喝酒吃肉了,这样可以算是斋戒吗?”孔子说:“这是祭祀的斋戒,不是‘心斋’。”颜回问:“请问什么是‘心斋’?”孔子说:“你要心志专一,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去听;不要用心去听,而要用气去听。耳朵只能听到声音,心只能感知现象。气则是空虚而能容纳万物的。只有道能汇聚于空虚之中。空虚,就是‘心斋’。”

颜回说:“我在没有听到‘心斋’之前,确实感到自我的存在;听到‘心斋’之后,仿佛自我消失了,这可以算是空虚吗?”孔子说:“你已经领悟得很透彻了!我告诉你:如果你能进入卫国的樊笼而不为名利所动,卫君听得进去你就说,听不进去你就沉默。不要刻意表现,也不要强求,顺其自然,安于不得已的处境,这样就接近道了。不留下痕迹容易,但走路不踩地却很难。被人驱使容易作假,被天驱使则难以作假。我只听说过有翅膀才能飞,没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的;我只听说过有知识才能认知,没听说过没有知识也能认知的。看看那空虚的境界,空明的心境会生出光明,吉祥就会降临。如果心不能安定,这就叫‘坐驰’。让耳目向内通达而摒弃心智,鬼神都会来依附,何况是人呢!这就是万物的化育之道,禹、舜所把握的关键,伏羲、几蘧所奉行的准则,何况普通人呢!”

【解读】孔子教导颜回“心斋”的境界,即通过内心的空虚与专注,达到与道合一的境界。他强调,真正的斋戒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内心的清净与专一。颜回领悟到“心斋”后,感到自我消失,进入了一种空虚的状态。孔子进一步指出,处世应顺其自然,不为名利所动,安于不得已的处境,这样才能接近道。他还用“坐驰”比喻心不能安定的状态,强调只有摒弃心智,才能与万物化育之道相通。这段话揭示了道家“虚静无为”的思想,强调通过内心的修养与专注,达到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境界。

【原文】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译文】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他向孔子请教说:“楚王派我出使齐国,任务非常重大。齐国对待使者,表面上很恭敬,但实际上却拖延怠慢。普通人尚且难以打动,何况是诸侯呢!我非常担忧。您曾对我说:‘凡事无论大小,很少有不依道而能圆满成功的。事情如果不成,必定会有人为的祸患;事情如果成功,又必定会有阴阳失调的忧患。无论成功与否都能避免祸患的,只有有德之人才能做到。’我平时饮食粗淡,不求精美,厨房里也没有追求清凉的人。如今我早晨接到使命,晚上就要喝冰水,我这是内心焦灼啊!我还没有接触到事情的实质,就已经有阴阳失调的忧患了!如果事情不成,必定会有人为的祸患,这是双重的压力。作为臣子,我实在难以承担这样的重任,请您给我一些指点吧!”

【解读】叶公子高出使齐国前,向孔子表达了对任务重大和自身能力的担忧。他引用孔子的话,指出无论事情成功与否,都可能带来祸患,只有有德之人才能避免。叶公子高感到内心焦灼,甚至需要饮冰来缓解压力,说明他对使命的焦虑和对自身能力的怀疑。孔子的话揭示了处世的两难:成功可能带来内在的失衡,失败则可能招致外在的祸患。叶公子高的困境反映了在权力与责任面前,个人往往感到无力与不安。这段话不仅揭示了政治任务的复杂性,也强调了修身养德的重要性,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能在复杂的局势中保持平衡。

【原文】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译文】孔子说:“天下有两大戒律:一是天命,一是道义。子女爱父母,这是天命,无法从心中解除;臣子侍奉君主,这是道义,无论到哪里都有君主,天地之间无处可逃。这就是所谓的‘大戒’。因此,侍奉父母的人,无论身处何地都能让父母安心,这是孝的极致;侍奉君主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让君主安心,这是忠的极致;修养自己内心的人,不会因外界的哀乐而动摇,知道事情无可奈何却能安心接受,如同接受天命一样,这是德的极致。作为臣子,本来就有不得已的事情。只要按照事情的本分去做,忘掉自身的利害,哪里还有工夫去贪生怕死呢!您尽管去做吧!”

【解读】孔子指出,人生有两大不可逃避的责任:一是对父母的天命之爱,二是对君主的道义之忠。他强调,真正的孝和忠不在于外在的形式,而在于内心的安定与专注。对于修养内心的人,外界的哀乐不会动摇其心志,即使面对无可奈何的事情,也能坦然接受,如同接受天命一样。孔子鼓励叶公子高忘掉自身的利害,专注于履行自己的职责,不必过分担忧生死。这段话揭示了儒家对责任与命运的深刻理解,强调在履行责任时应超越个人的得失,以坦然的心态面对一切。

【原文】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译文】孔子说:“请允许我再用我所听到的道理来补充:凡是与邻国交往,一定要以诚信相待;与远国交往,则要用言辞表达忠诚。言辞必须通过使者传达。传达双方喜悦或愤怒的言辞,是天下最难的事情。双方喜悦时,言辞必定多有溢美之词;双方愤怒时,言辞必定多有溢恶之词。凡是夸张的言辞都近乎虚妄,虚妄的话就难以取信,难以取信则传话的人就会遭殃。所以古语说:‘传达真实的情况,不要传达夸张的言辞,这样几乎可以保全自己。’再者,以巧计斗力的人,开始时光明正大,最后往往陷入阴谋,发展到极点就会诡计多端;以礼饮酒的人,开始时彬彬有礼,最后往往陷入混乱,发展到极点就会放纵无度。凡事都是这样,开始时互相体谅,最后往往互相轻视;事情开始时简单,结束时却必定复杂。”

【解读】孔子通过分析外交中的言辞传达,指出夸张的言辞容易导致误解和灾祸,强调应传达真实情况,避免虚妄之言。他还以“巧计斗力”和“以礼饮酒”为例,说明事情往往从简单和光明开始,但发展到最后却可能变得复杂和混乱。这段话揭示了人际交往和政治外交中的复杂性,提醒人们在处理事务时应保持谨慎,避免因言辞不当或行为失控而引发更大的问题。孔子的教导不仅适用于外交,也对日常生活中的沟通与处事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原文】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译文】孔子说:“言辞如同风波,变幻无常;行动则可能丧失实质。风波容易引发动荡,实质丧失容易招致危险。因此,愤怒往往无缘由而起,巧言偏辞更会激化矛盾。就像野兽临死时发出凄厉的哀嚎,气息急促,凶厉之心随之而生。若对人苛责逼迫过甚,对方必会生出恶念来回应,而你甚至不知这恶念从何而来。若连缘由都不清楚,谁能预料结局呢!所以古语说:‘不要擅自改变使命,不要强求事情成功。过度便是多余。’改变命令、强求成功只会坏事。美德的成就要靠长久积累,而恶果一旦形成便难以挽回,怎能不谨慎!况且,顺应外物而自在遨游,依托‘不得已’来修养内心,这才是至高的境界。何必刻意强求结果呢?不如顺其自然,这才是真正的难处啊!”

【解读】孔子通过剖析言辞与行动的风险,揭示人际互动中的潜在危机:言辞如风波般不可控,行动易偏离本质,过度干预会引发不可预料的恶果。他主张以“不得已”的心态顺应外物,既不强行改变使命,也不苛求成功,而是通过接纳现实来修养内心,达到“乘物游心”的超脱境界。这种思想强调在复杂局势中保持谦逊与克制,避免执着于控制外物,以自然之道化解矛盾,既是对处世智慧的总结,也是对修身养性的终极指引。

【原文】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译文】颜阖将要担任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去请教蘧伯玉说:“有这样一个人,他天性残忍。如果放任他胡作非为,就会危害国家;如果约束他,就会危及我自己。他的聪明足以发现别人的过错,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像这样的人,我该怎么办?”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警惕,要谨慎,先端正你自己!表面上最好亲近他,内心最好保持平和。即便如此,这两种做法仍有隐患。亲近他但不要同流合污,保持平和但不要显露出来。如果表面上亲近到同流合污的地步,就会导致颠覆、毁灭、崩溃和失败;如果内心平和却显露出来,就会招致声名,甚至引来灾祸。他如果像婴儿一样天真,你也跟着像婴儿一样天真;他如果毫无规矩,你也跟着毫无规矩;他如果放荡不羁,你也跟着放荡不羁。这样引导他,才能使他逐渐进入无过错的境界。”

【解读】蘧伯玉教导颜阖在教导卫灵公太子时,既要表面上亲近对方,又要内心保持平和,避免同流合污或显露锋芒。他主张以柔克刚,顺应太子的行为方式,逐步引导其走向正道。这种“形就心和”的策略,既避免了直接冲突,又防止了自身陷入危险,体现了道家“顺应自然”与“以柔克刚”的智慧。蘧伯玉的教诲不仅适用于教导太子,也为处理复杂人际关系提供了深刻的启示:在保持自我原则的同时,灵活应对,才能化险为夷,达成目标。

【原文】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译文】你不知道螳螂吗?它愤怒地举起手臂去阻挡车轮,却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胜任,这是因为它自恃其能。要警惕啊,要谨慎啊!如果总是夸耀自己的才能去触犯别人,那就危险了!你不知道养虎的人吗?他们不敢用活物喂虎,因为怕激发虎的凶性;也不敢用完整的动物喂虎,因为怕激起虎的撕咬之怒。他们会根据虎的饥饱来喂食,疏导虎的怒气。虎与人不同类,却会讨好喂养它的人,这是因为顺应了它的天性;而那些被虎杀死的人,是因为违背了它的天性。爱马的人用竹筐接马粪,用大蛤壳接马尿。如果恰好有蚊虻叮咬马,而主人拍打不及时,马就会咬断衔勒,毁坏笼头,甚至踢伤主人。本意是爱马,却因不当的方式而失去马。怎能不谨慎呢?”

【解读】蘧伯玉通过螳螂、养虎和爱马的比喻,告诫颜阖在教导太子时要懂得顺应天性,避免触怒对方。螳螂自不量力,最终自取灭亡;养虎者通过顺应虎的天性避免危险;爱马者因不当的爱护反而招致损失。这些例子揭示了处世的关键:既要了解对方的性情,又要掌握分寸,避免因过度干预或不当行为引发冲突。蘧伯玉的教诲强调了“顺应”与“谨慎”的重要性,提醒人们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应以智慧和耐心化解矛盾,而非强行对抗。

【原文】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瞒,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译文】匠石到齐国去,走到曲辕,看见一棵作为社神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树干有百围之粗,树高如山,离地十仞才有树枝,可以用来造船的旁枝有十几根。围观的人多得像集市一样,但匠石看都不看,继续往前走。他的弟子看够了,追上匠石问:“自从我拿着斧头跟随您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好的木材。您却不肯看一眼,继续往前走,为什么呢?”匠石说:“算了,别说了!这是棵没用的散木。用它做船会沉,做棺材会很快腐烂,做器具会很快毁坏,做门窗会流出树脂,做柱子会被虫蛀。这是不成材的树,正因为它没用,才能活这么久。”

匠石回家后,栎社树托梦给他说:“你要拿什么来跟我比呢?你要拿我跟有用的树木比吗?那些楂梨橘柚之类的果树,果实熟了就被采摘,采摘时树枝会被折断。大枝折断,小枝被拉扯。它们因为有用而苦了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年,中途夭折,这是被世俗摧残的结果。万物都是这样。我追求无用已经很久了,几乎死掉,如今才得以保全,这正是我的大用。如果我有用,还能长这么大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何必用物的标准来评判我呢?你这样一个几乎死掉的‘散人’,又怎么懂得‘散木’的价值呢!”匠石醒来后把梦告诉了弟子。弟子问:“它既然追求无用,为什么还要做社神呢?”匠石说:“闭嘴!别说了!它只是暂时寄托于此,以免被不了解它的人诟病。如果不做社神,恐怕早就被砍掉了!而且它保全自己的方式与众不同,你用常理去理解,不是差得太远了吗?”

【解读】这则寓言通过栎社树与匠石的对话,揭示了庄子“无用之用”的思想。栎社树因其“无用”而得以长寿,而那些有用的树木却因被人利用而中途夭折。庄子借此批判世俗对“有用”的盲目追求,强调“无用”反而能保全自身,达到更高的境界。匠石最初以世俗眼光看待栎社树,认为它毫无价值,但在梦中被栎社树点醒,意识到“无用”正是其“大用”。这则故事不仅讽刺了世俗的价值标准,也启示人们重新思考“有用”与“无用”的关系,领悟“无为”与“自然”的深刻智慧。

【原文】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译文】南伯子綦在商丘游玩,看见一棵奇特的大树:上千辆马车都能在它的树荫下隐蔽。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啊!它一定有不凡的材质!”他抬头看它的细枝,发现它们弯曲无法做栋梁;低头看它的主干,发现它纹理松散无法做棺材;舔它的叶子,嘴巴会溃烂受伤;闻它的气味,会让人狂醉三天不止。子綦说:“这果然是一棵不成材的树,所以才能长这么大。唉,神人正是以这种‘不成材’为境界啊!”

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适合种植楸树、柏树和桑树。树干长到一两把粗时,就被砍去做拴猴子的木桩;长到三四围粗时,就被砍去做高门大户的房梁;长到七八围粗时,就被富贵人家砍去做棺材。所以这些树还没活到天年,就中途被斧头砍死,这就是‘成材’的祸患。因此,祭祀时,白额头的牛、翘鼻子的猪,以及有痔疮的人,都不能用来祭河。这些都是巫祝知道的,认为它们不祥。但正是这些‘不祥’,才是神人眼中的‘大祥’。”

【解读】这则故事通过一棵“不成材”的大树和“成材”的树木的命运对比,进一步阐发了庄子“无用之用”的思想。不成材的大树因其无用而得以长寿,而那些成材的树木却因被人利用而中途夭折。庄子借此批判世俗对“有用”的盲目追求,指出“无用”反而能保全自身,达到更高的境界。同时,他以祭祀中的“不祥”为例,说明世俗眼中的“不祥”恰恰是神人眼中的“大祥”,揭示了“无用”与“不祥”背后的深层价值。

【原文】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译文】支离疏这个人,下巴藏在肚脐里,肩膀高过头顶,发髻朝天,五脏的血管向上,大腿与肋骨相连。他替人缝衣洗衣,足以糊口;替人筛糠簸米,足以养活十口人。国家征兵时,他大摇大摆地在征兵处晃荡;国家征劳役时,他因残疾而免于服役;国家发放救济粮时,他却能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像支离疏这样形体残缺的人,尚且能养活自己,享尽天年,更何况那些在德行上“支离”的人呢!

【解读】这则故事通过支离疏的形象,进一步阐发了庄子“无用之用”的思想。支离疏因身体残疾而免于世俗的劳役和兵役,反而能安然度日,享尽天年。庄子借此说明,世俗眼中的“残缺”或“无用”反而能成为保全自身的优势。他进一步引申到“支离其德”的人,暗示那些在德行上看似不完美或不合世俗标准的人,反而能超越世俗的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与安宁。这种思想不仅颠覆了世俗的价值标准,也为人们提供了一种超越功利、回归自然的生活智慧。

【原文】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译文】孔子到楚国去,楚国的狂人接舆经过他的门前,唱道:“凤凰啊,凤凰啊!你的德行为何如此衰微!来世不可期待,往世不可追回。天下有道时,圣人可以成就事业;天下无道时,圣人只能保全生命。如今这个时代,能免于刑罚就不错了!福气轻如羽毛,却没人知道如何承载;灾祸重如大地,却没人知道如何躲避。算了吧,算了吧!别再以德行去教化人了。危险啊,危险啊!别再画地为牢,自我束缚了。荆棘啊荆棘,不要妨碍我的路!我走的是曲折的小路,不要伤了我的脚!”山木因有用而被砍伐,油脂因可燃而被煎熬。桂树因可食而被砍伐,漆树因可用而被割裂。世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啊!”

【解读】楚狂接舆通过歌谣讽刺孔子试图以德行教化世人的努力,认为在天下无道的时代,圣人只能保全自身,难以改变现实。他以“福轻如羽,祸重如地”比喻世人对福祸的无知,并以荆棘和小路的意象,暗示在乱世中应选择曲折隐忍的生存之道。最后,他通过山木、油脂、桂树和漆树的例子,揭示“有用”之物往往因被人利用而招致灾祸,而“无用”之物反而能保全自身。这段话深刻批判了世俗对“有用”的盲目追求,揭示了“无用之用”的智慧,为人们提供了一种超越功利、回归自然的生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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