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书《母亲的料理时代》由人民文学出版社 正式出版了,这是我今年出版的第二部散文集,这次写母亲,写厨房里的物事与人生。
我很怀念童年和母亲相处的时间,母亲一面摘菜掐菜,一面和我讲故事,《白蛇传》《封神演义》《杨家将》,我都记得清楚,那是我最早的文学养分,母亲却不说“文学”,她说的是:做菜里也处处是做人的本分。
《母亲的料理时代》是想向母亲致敬,因为她们,我们敬重生命,知道在庶民百姓平安过日常生活面前的谦卑致意。
买 菜
日常生活,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去市场买菜。
在菜市场逛一圈,买菜,同时也看各类摊贩,和摊贩一一聊天。
鱼虾蚌壳牡蛎,在水盆里吐着水泡。螃蟹用草绳扎着,四脚朝天,脚拼命蹬。母亲有时翻开螃蟹腹部的盖甲,看里面的脐,或者母蟹涌出来的黄绛色的卵。
黄鳝也养在盆子里,溜来溜去。像黄鳝一样滑溜的是泥鳅,短一点,黑一点,带着泥沼的腥气。
大龙峒当时有很多水田,水田里黄鳝、泥鳅、蚬贝、青蛙都有。小学下了课,三三两两,在田里找各种食物。好像也不当作食物,一半是好玩。抓黄鳝,不巧会抓到水蛇,要赶紧放手甩开。
我喜欢拔起初生的茭白笋,清洁莹润如月光,贴在脸颊上,有一池水的沁凉。
市场的青菜摊子有新鲜的植物的香。芫荽、薄荷、葱、姜、茼蒿、山芹、九层塔,都好闻。我常常闭着眼睛,用鼻子嗅,想要把所有的气味都记在肺腑里,记得那植物来自土地和季节的饱满生命力。
有时候是一颗剥开的新鲜橘子,辛冽的酸,刺激着味蕾,像盛夏被日光晒烫的土地,一阵暴雨,升腾起的气味。新切开的菠萝,一把利刃刺着牙龈,全身起鸡皮疙瘩,刺激到鼻眼都是泪。
那是生猛的旧日市场才有的生命记忆。曾梦到旧市场,一颗漂亮猪头,刚刮干净,悬吊在肉贩头上,笑吟吟的,像刚从美容院出来,自己也觉得像一个老板,和气生财,跟来往顾客打招呼。
市场像我最早的学校,跟着母亲,东看西看,很好玩,也学了很多。那种学习,不是为了考试,没有压力,也许才是真正的学习吧。
家里院子够大,养了不少鸡鸭鹅。也有菜圃,韭菜、西红柿、豆角、丝瓜、辣椒,一丛一丛,日常需要的食材好像也都有。
但是每天都要去菜市场,像一种日常仪式,很平凡,很简单,但要重复做。每一天做,仪式才够慎重。
当时逛市场,都是买一家人当天要吃的菜。没有冰箱的年代,买当天吃的菜。有了冰箱,还是买当天吃的。
现代都市经济结构改变,父亲母亲,整天时间都给了职场,孩子自己吃,自己上学。父母都忙,不太可能每天买菜。
在周末的超市,星期六、星期天,会看到家庭推着推车,堆满一个星期要吃的食物,才意识到有一个全职的母亲,每天买新鲜的食材,每天烹饪不同的菜肴料理,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现代超市,也和我童年的菜市场不同。听不到鸡鸭乱叫,野狗逡巡在肉贩摊子旁,随时准备叼一块骨头。鱼在砧板上,头剁下来了,努力张口,鼓动两鳃,好像要努力找回突然断裂失去的身体。
那市场,有生有死,充满众生的气味。
肉贩主人用一张姑婆芋的绿叶卷起仿佛想说什么的猪舌,一整条猪舌。或用剪刀剪开盘缠不清的猪肠,那么长,那么柔肠寸断。
母亲回家,一面用盐和面粉清洗,拉起长长的肠子,一面和我说《界牌关》里惨烈厮杀的“盘肠大战”。罗通受伤,肚腹破了,肠子流出来,便把肠子盘在腰上,继续厮杀。
母亲把肠子洗得白净如玉后,说起战争里的大轰炸。一个人,刚说完话,被炮弹炸到,身体四分五裂,肠子都黏挂在树上。说故事的时候无动于衷,好像只是惋惜,没有时间把树上黏挂的肠子好好洗干净。
以后遇到叫嚣战争的人,我都知道,他们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
是的,我应该感谢,平凡的日常,如此奢侈。
可以跟母亲逛菜市场,在水盆旁边,用手指逗弄每一颗张口吐气的蛤蜊。我的手指一碰,它们就缩回去,紧紧闭着,躲在自己以为安全的壳里。
当 地 当 季
五行的料理,强调的是当地当季。食材的当地当季,是我的身体渴望与土地对话,渴望与季节对话。
住在纵谷的时候,总会用当季刚刚收割后新烘焙的池上米煮粥,每一粒米,仿佛都还记得季节时序。一粒米,记得晴雨、风露、寒暖,记得土地和季节的祝福,记得阳光热烈、雨露滋润,记得长风吹拂,记得严寒时的隐忍。
口里品尝新米的粥,像懂茶的人说春茶与冬茶的不同,像在说人世冷暖。六十石山的茶园,主人娓娓道来,烘焙的茶笼里一阵一阵茶香,很清楚让身体懂了这一方土地,也懂了这一季的寒暖。
春天观音山的绿竹笋产季,附近农民一大早摸黑入竹林,太阳还没露脸,在湿雾里探索竹根下未出土的新笋,用手摸一摸,确定了,一锄头挖下去,一颗鲜嫩的幼笋。一担一担挑到河边,正是早起的人开始散步时。三三两两,一人买下一堆。太阳从大屯山透出彤云,笋也已经卖完。农民挑着空担子回山上了。
这样的早市许多人碰不到,也很难体会土地和季节给了这些新笋多么美好淡永的滋味。
农家的人会教你挑笋,没出过土,笋尖很弯,颜色青浅,才无苦味。
有时候想起怀素的《苦笋帖》,十四个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苦笋和茶太好了,赶快来。像一则简讯,怀素告知苦笋的好,要朋友快来。这样的平凡日常,已是博物馆书法国宝。
我也想尝尝苦笋,刻意挑两个,农民不解,也暗笑我外行吧。
回家,一堆笋,带壳煮沸,关火焖,凉冷了就放冰箱冷藏。吃的时候剥壳,切块,千万别放美乃滋,自然有春天的鲜甜清爽,连苦味都好,体会唐代怀素这和尚的推荐,配一壶清茶,真的“异常佳”。
“异常佳”,常常也就是当地当季。最平凡,也是最奢侈的日常。
料理太违反日常,让我遗憾,料理太扭曲平凡,我大多敬而远之。偶尔吃一次,知道就好。
有点像看名牌时尚展,伸展台上争奇斗艳,看了也高兴。但是,我心里明白,穿那样的衣服,那样扭捏走在大街上,真可怕。
作怪,并不是日常。不平凡,不日常,也有人趋之若鹜,不必我凑热闹。
大概深受母亲影响,我敬重能把平凡日常做好的料理,平凡日常,也才是天长地久。
小时候跟母亲在菜市场绕一圈,记得绿绿的青菜,一把一把,用草绳扎着,后来读《诗经》,也总觉得那“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我直觉是帮母亲放进菜篮的包心菜。学者当然说不是,但是学者不上菜场,他们有考证,我的“卷耳”是生活的意象,美丽而且这么鲜明。
很简单的包心菜,母亲常用油爆了花椒粒,再加辣椒和醋,醋熘的包心菜酸脆,带一点麻辣,还是我平凡而日常的记忆。
家常的菜,可以常吃。特殊的料理,偶尔伸展台上看看就好。每一餐都要不平凡,会吃不消。
平凡而且日常的料理越来越少了。朋友请客,多是“创意”或“分子料理”,吃到有点怕。
但是也为难,不“创意”,不“分子”,繁华都市,争奇斗艳,很难卖高价。不卖高价,一个一个平凡日常的餐厅陆续关门。平价又花工夫,平凡、简单,已经不合时宜。
以前中山堂对面小巷子里的“隆记菜饭”,前两年关了。他们的葱鲫鱼我真想念,菜也好,芋艿也好,烤麸也好,白玉酒蒸猪脚是一绝,大骨黄豆汤也是一绝。如此日常,却都花工夫,有火候,不搞怪,不乱创意,平平稳稳,随时去吃都好。
然而结束营业了。
有时候会算一算,这两三年,光是台北,关了多少家这样的餐厅?
怀旧其实没有意义。我相信,这个时代,许多人的“平凡”“日常”就是麦当劳或肯德基。“平凡”“日常”不是不在,是改变了,更快速,更一致化,不强调慢工出细活。“慢”和“细”必须昂贵,必须“创意”,必须“分子”,一万元起跳,一个人喔,所以与大众的日常已无关系了。
苹 婆
正写着平凡日常,收到一包嘉义山崎刚采收的苹婆。
苹婆是“中央书局”盛尧寄来的。四月初,我们合作“五行九宫蔬食”,我希望五行是流动的,不拘泥形式,木火土金水,颜色上是青红黄白黑,五行粥的内容就随当地当季两个原则更替。
我在嘉义民雄一所大学校院看过成熟的苹婆。掉了一地,外壳绛红,壳爆开,内里艳橘色,非常美。苹婆果外皮深褐色,搓开外皮,果肉土黄,像栗子,烤熟以后,比栗子还香。
苹婆颜色近土,温暖厚重,画的时候,用线条勾出凤眼,用赭石加墨填色,五行属土,我直觉是滋养脾胃的好食材。
我希望大暑前后,五行粥可以加入苹婆,正是中南部台湾的当地当季食材。
感谢盛尧找到了,这是连雅堂《台湾通史》里记录过的植物,他用的字是“宾婆”。
宾婆、苹婆是南部台湾地方语言“pinɡ-ponɡ”转译。
古代汉字的苹婆指的是苹果,一种小苹果,粉红色。宋人黄筌画过《苹婆山鸟图》,那幅册页就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此“苹婆”,彼“苹婆”,容易搞混。
南部夏日正是宾婆或苹婆生产季节,可惜年轻一代多不认识了。在民雄的大学校园,只有我一个人,蹲在地上捡苹婆果。
没有日常生活,其实,很难真正爱一个地方。
立秋这日的早餐,我就试着烤了几颗苹婆,嘉义山崎产的。烤熟了,去除外皮,切成丁,撒在五行粥上,粥上添一道盛夏之香,慢慢品味,等待暑去秋来,岁月滋味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