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是突然悟道的。一个写诗的人,如能及早悟道,便不会被悲伤淹没。他会活得很智慧,不被苦难束缚。
壹
人生短暂,艺术永恒。文学说到底是跟艰辛苦难的人生联结在一起的。 充和似乎戳破了这梦幻般的人生,将一生献给了艺术。弥留之际,身在大洋彼岸加州的她,心却早已飞到苏州。2015年初春,一百零二岁的充和女士与弟子陈安娜有过这样的对话:
安娜:“汉思在哪里?”
充和:“汉思啊,汉思在加州。”
安娜:“你在哪里呀?”
充和:“我在苏州。”
“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她一直以飞蝶轻柔的姿态来对抗飞蝶过客般的命运,皮囊原是泡影,一颗自由烂漫的灵魂岂是艰辛的人生所能阻挡束缚的?她写诗,自愁中来,又自化愁去。
她自幼学笙箫,会吹笛,懂多种中西乐器,诗文俱佳,所作旧诗古韵悠然,能进亦能出。历史上善于写诗的女性中,智慧的不多,充和是其中一位。
酒阑琴罢漫思家,小坐蒲团听落花。
一曲潇湘云水过,见龙新水宝红茶。
——张充和《云龙佛堂即事》
这是一张1940年充和在云龙庵的旧照。当时的充和,一身黑色旗袍,两条粗黑的麻花辫落在肩上,安之若素。这首诗明媚积极,恬淡又超然,是云龙庵往事的复现。那时的她拍曲,吹笛,练字,听琴,与许多名家汇集于云龙庵,娴雅有致的生活节奏,令人偏爱不已。
贰
一入昆曲,一生痴迷。昆曲成就了她的蜕变。
张家与昆曲的渊源可追溯到充和的曾祖张树声时代,据说任江苏巡抚的张树声曾养着一个可以唱全本的昆曲班子。在合肥的老屋,充和曾得见不少昆曲剧作,只是她当时年纪尚幼,不知道《牡丹亭》《桃花扇》《西厢记》是可以唱出来的。
父亲张冀牖在充和七岁回到苏州常住之前,就已经把昆曲课开到了家里。充和的三个姐姐,元和、允和、兆和都学过昆曲。充和对昆曲的喜爱,也受到了继母韦均一的影响,昔时充和常和她在一起论书画、唱昆曲。充和的水磨腔,精致细微,嗓子那么悠悠地一吊,人生的很多枷锁便脱落在云水间,这水袖在充和身上,仿佛就是来卷这些枷锁的。
1946年,为迎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家的探访,教育部指定充和为之演出。充和唱到最后吐出鲜血,但深爱是刻在骨子里、魂魄里的,所以她写:
休将哀乐问前因,袖掩春愁敢是春。
省识临川词曲意,一日歌舞一日新。
她的转身低眉,若兰叶绕指,轻盈有力,让人想到兰花,又有着山间流风回雪的冷淡。充和深谙曲艺,昆曲是她的命,藏了她所有的迷。
充和从小多病,身体羸弱,但她从不放弃健康的情绪。 充和病时练曲是常事,早年因才华超群被北大破格录取,后又因病在北大退学,身体孱弱,但心态积极,这种坚定执着不仅让充和的身体状况多次出现奇迹,也让她在艺术上走得更远,意更深沉。
她高贵冷淡,又热情纯真。她说, 世界上只有孩子、诗人与病人是最健全的,他们敢理想普通人所不敢理想的,敢说普通人所不敢说的。
她的这种固执的情绪受诗人济慈的影响很大。济慈是超然的,天真的,他一方面对待文学创作和生活太用力,一方面感情又受了太多的扰乱,最终让自己如火前蜡烛一般早早消融了。济慈对充和是一个观照,她一方面要成为济慈那样的一个人,一方面她又对人生抱有幽默静观的理想主义的态度。
叁
看多了苦难,便会高蹈于其上。看惯了世相,仍有悠远的同情。
充和的母亲陆英是世家大族,思想独立,又很干练,在充和出生前就一个人操持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但由于频繁地孕育,加之劳累过度,充和刚出生就被送往了合肥,这一别就是七年。待到七年后,母女再见于苏州,充和对陆英感到陌生也就不奇怪了。一年后,陆英辞世。
说到充和的童年,有一个人的影响不可抹去。识修,李鸿章的四弟李蕴章的女儿,后来作为正室嫁给张树声的次子张华轸。李蕴章虽无官无名,却极为重视对家族后代的教育,在乡里留下不少斯文的美名和助人的功德。识修并不是其女的芳名,只是她皈依佛门后的法名。一个女人在丈夫、女儿、外孙相继去世后,恐怕会措手不及,甚至会失去人生的方向,佛门也许是再好不过的心灵栖息地。但她照常搭理家族留下来的遗产,陆英夫妇也十分孝顺这位叔婆婆。
合肥龙门巷张公馆,一个如今已经找不到张家任何痕迹的地方,充和在这里与祖母(识修)共同生活了十七年。
她的诗常常禅意流出,如“人生若相见,相见海成桑”,“浮生原泡幻,何用逐无涯”等直扣禅关。这跟叔祖母识修有着莫大的关系。识修除了请名家教充和写字读古文之外,还自己教她多种乐器,她常常跟随识修出入月庵堂,耳濡目染,识修的信仰渐渐构筑了充和移动的第二课堂。这为她以后以哲理的思韵和悲悯的态度去对抗人世中的种种离别和寂寥埋下了因子。
同样作为诗人的卞之琳曾说他爱昆曲是受一位好友的影响。这位好友即是充和。我们熟悉的《断章》多半是诗人为充和所作。1936年卞母去世后,卞之琳办完丧事即到苏州与张充和见面,还在园林里散步留影。那一年,他们还共同游览了苏州天平山,一起看秋色无尽,对芦苇飘飘,就这样时光荏苒,诗人的交流总是充满着无尽的遐思。“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1953年,诗人卞之琳在充和旅居美国之后,故地重游,怅惘之余,仍然处处留心整理收集着充和的旧稿。
未知牛有角,宁与鹜争餐。
明王呈色相,幻境作空观。
这几句是1945年充和以孔雀为题所作。她一生早早觉悟,与艺术尤其是昆曲相恋终生。她对画家张大千的艺术天分评价很高,“无论就哪一点上来看,大千先生的艺术是法于古而不泥于古,有现实而不崇现实,有古人尤其是有自己”,而她自己何尝不是少见的天才艺人呢?
写诗使人生出一种蓬勃自由之感,不论有我无我,悲喜叠加,诗本身仍是自由的,诗人也是。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是觉悟的充和,“戏可逢场灯可尽,空明犹喜一潭星” 又是执着的充和,这种我执是对生命和艺术由衷的热爱和对人世间种种美好深深的眷恋。
月有盈亏天不老,朱颜休向花枝恼。惹袖余香还自保,谁知道,明年不比今年好。
因为执着所以眷恋,因为懂得所以喜乐至简。一路走来,她最大程度上保留了自我,以一颗简单欢喜的心对抗着周围的各种奔波变换甚至凄凉消逝。
肆
顾随似曾说过,乐观是现代诗歌发展的未来方向,但吾以为那不会是诗的主旋律,至少现在不是。诗歌很多时候能抚慰人心,滋养性灵,能化人世间的苦于时间的长河中,靠的正是诗歌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丝丝伤感,还有清醒的哲理思韵。
宋朝范成大云“诗人多事惹闲情,闭门自造愁如许”,只能代表一部分人,且不是真正的诗人。这话简直是对艺术的不尊重,对生命的不够了解。生命是春天里最美的绽放。春风不作无为事,装点人间自由他。
诗人的愁绪不是春风吹出来的,闲愁万缕,是对自然万物和生命情感的一种直觉流露。自然与生命,静静地相互打磨,雕琢,杜工部有句诗“嫩蕊商量细细开”,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就是这种感觉。
而人们之所以会难过悲伤,是因为对生命的认识有误解,不能接受生命中有不美好的存在。一个人对生命对美的欲求愈大,待到暗夜降临时,就会变成一只离群索居的大雁,愈加失落无依。
在琴界有“浦东三杰”之称的彭祉卿,留守昆明多年之后,竟突然去世,死因不详。据民间所传,其入滇只为一女子,但入滇后两人却无法结合,彭借酒消愁,1944年郁郁而终,葬于今西山华亭寺旁……至今,每逢清明,都有昆明琴人携琴到其墓前祭奠。充和特作《挽琴人彭祉卿》:
独有湘江客,击节吟风月。有琴有酒不思归,一声写尽江梅落。干戈大地客愁新,又向空山忆故人。此日一杯掩寂寞,当时傲啸见天真。君家燕子不寻常,犹自依依绕玳梁。但教生死情无极,岂必高梧栖凤凰。人生来去无踪迹,古旧何牢为君哭。不烧槠箔不招魂,痛饮千杯歌一曲。
伍
一切美好的现在终将逝去。消逝是永存的美,唯有艺术与自然永恒。
春为装束梦为家,烂漫遨游伴落花。
踏尽青青堤畔路,不止何事到天涯。
上面的诗,充和作于1946年3月14日晚。
倘使花不落,很多长在较高枝头的便不会轻易为我们所见,直至在枝头死去。然而,所有的花都会凋谢,花身飘然而下,有的是无奈,有的是寻常,有的是触目惊心的疼痛。年少时祖母在她身上留下的东西,还有那因动乱不安的年代所造成的人事离散,伴随着一串串诗词,一觞觞昆曲,终成沉烟往事,留待我们去怀想。
看到紫薇花,忽然就想翻翻汪曾祺的画了,尤其花果画,淋淋漓漓,一团烟雨,泼墨纸上,如临画中。汪曾祺是很懂生活的,花鸟虫鱼,饭羹时蔬,在他笔下都是极具情趣的。他写景特别有味道,四时佳兴,物物鲜亮得能掐出水来。
以前,总以为汪对自然比对人有着更深刻的认识。他的一篇《晚翠曲园》里,提到大量热爱文曲的师友。每一个人述来,都是淡淡的笔调。陶光(又名陶重华),工书法,兼善曲艺, 是汪曾祺大一的作文老师,与沈从文,刘文典等有深交。汪曾祺似乎对他是有距离的,用墨不多,却放在众多师友的前面,作为《晚翠文谈》的第一个来写。
陶光,大概是钟情于充和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走到一起。陶光后来与一滇剧女演员结婚,后来离婚,最后竟然在台北客死街头,遗诗一卷托人转交张充和。
汪曾祺觉得陶光有些感伤主义。充和的诗文生平记录里,果有那卷诗,叫《独往集》,封页右下角还有一个“光”字。倾慕充和的人不在少数,汪曾祺曾说,对于陶光,充和似乎只把他看作一般朋友和曲友,并不特别垂青。但她还是《圣教序》相赠别,陶光则视作珍宝。
冷暖自知,外人恐不能参透其中三昧,当我们怀念一段逝去的年华,追忆往事的时候,沉默是最大的懂得。
陆
一个人的爱可以持续多久,爱有多少种可能性?生命如何解读?读书,永远不能将我们带离自身的苦难,也无法消解,悟道可以。但悟道,靠别人是万万不行的,只能靠自己。所有的习惯都是束缚,要试着破除,在它危及生命健康之前。昆曲是充和的福音,诗文何尝不是。
从前,写诗文于我,别人的认可更重要。后来是为悦己。如今,随性随心,闲时愿暂泊小舟一只,在海面无目的地漂泊。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能忘记陶光的死和他的那一卷诗。难道陶光没有想过自救吗?劫数而已。或许,他是异常清醒的,不为常人所理解的清醒。最终,他全部的沉舟,还有那舟中的珍藏,都在那卷诗里了。
记得汪曾祺写,陶光,面部白皙,风神朗朗。还有关于许多其他的,如今不必再读了。
充和说,“从来幽怨如能诉,一向生离可不吟”“昼何短短夜何迟,人间无益是相思”,如果不是极度的深情和旷达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呢?
古典娴雅如充和,但她又并不是守旧的一个女子。她孤独而不孤僻,体弱却又坚韧。一路走来,始终保持着心性的健康。1948年11月19日,德裔美籍教授傅汉思与中国籍北京大学教师张充和在北平完婚。
一颗具有诗魂的心可以抵达脚步到不了的任何一种高,和远。要能放得下对死亡对死别生离的惧怕,要有对生命永久的信任才可以。生命是博大的,延续的,慈悲的,知晓了,见识了,心才会渐渐变得柔软,一切便都放下了。
毕竟,无愁即是谪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