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死了,死在了平安夜。我知道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火化,而我,连他的遗物都拿不回来。
霸凌我弟的人安然无恙,我求个公道,但是诉求无门,我找上门他们却对我吐口水,跟我说,这就是我弟的命。
终于,我明白,人各有命,那他们也有他们的命,杀人偿命,这就是他们的命。
……
“春熙,快回家,你弟弟没了。”
家里三婶打来电话,语气哽咽。
我火急火燎往家赶,想要见最后一面,可是到家才得知,我弟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了。
“谁同意火化的?谁同意的?”
我摇晃着三婶的身子,需要她给我一个说法。
“学校火化的,通知我们的时候就这样了。”
三婶的眼泪止不住地掉。
为什么会突然没了?明明昨天晚上还给我打电话,跟我讨要圣诞礼物,明明这么乖巧的一个孩子。
“学校说是自杀。”
三婶抽抽搭搭继续说。
自杀?怎么可能是自杀,自杀怎么会跟我讨要礼物?
我不相信,我去学校讨要说法。
但是学校大门紧闭,保安的意思,我跟狗不得入内。
保安给的说法,上面交代的,他也没办法。
“我弟弟死了,死在了你们这个学校,我不能进去?你告诉我,这还有天理吗?天理昭昭,你知不知道?”
保安一脸为难,说他不是不想帮我,只是学校领导很看重这件事,真的不能让我进,让我不要为难他。
“你也别闹了,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你回家等着,会有钱拿的,好几十万呢,你现在要是闹,一分钱都拿不到。”
寒风呼啸,小雨连绵,却都抵不过我此刻的心寒。
这是一个学校的保安能说出来的话么?
我看着学校大门家长安心,社会放心的大字,只觉得讽刺。
现在我弟弟死了,一个交代都没有,保安居然说让我回家等着。
“我弟弟死了,他才十四岁,他还有大好的年华,你现在跟我说让我回家等着,会有人给我几十万,我是缺那几十万吗?我弟弟的命就值几十万吗?”
保安四十来岁,搓了搓手,嘴里嘟囔:“叫什么叫,谁不知道杜春华是贫困生,全校最穷的就是他。果然,没爹妈的孩子就是没有素质。”
他的话刺痛我的心。是,我们是没有爸妈,我们是孤儿,但我们不是没有教养。
我跟我弟弟,不偷不抢,光明正大,为人有礼貌,公交车上看到老人也会让座。
怎么,没爹没妈就该受欺负吗?
“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这是学校,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你就是杜春华的姐姐吧,杜春华在学校屡犯校规,不服管教,你知道吧?”
保安没说话,等来了我弟弟的班主任。
一个四十来岁的,大着肚子,满肚子油水的中年男人。
“杜春华自杀,我也很痛心,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要在这闹了,节哀顺变,好吗?”
“我弟是自杀吗?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说是自杀吗?”
这个班主任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催缴班费,一次就是三五百。
我弟因为不交班费,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天天给我发信息打电话,说我弟在学校如何如何不听话,不服管教。
看我咄咄逼人,他反倒恼羞成怒。
“杜春华就是自杀,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也是自杀。”
“既然是自杀,为什么私自火化他的尸体,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面对我的问题,他一句都答不上来。
拿过保安室的钢叉,他甚至要打我。
“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
临近放学,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学生家长。
听了我们的对话,他们才知道这个学校死人了。
平安夜死了个学生,这多讽刺。
“公道,你要什么公道?我就是公道。”
我遭到了暴力驱逐。
了解事情的家长,个个义愤填膺,说要帮我。
这位班主任看敌不过 狼狈离开,但是走时放了狠话,想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顺利毕业,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妹子放心,我们一定帮你。我们都是当爸当妈的人,能理解你。”
2
我一直不能进学校,学校也加强了安保。
报了警,警察却告知我,我弟弟确实是自杀。
“不可能,他就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自杀怎么会跟我要礼物?然而警察却笃定,我弟弟就是自杀,很多同学可以作证。
“那为什么要私自火化他的尸体?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老警察拍着我的肩膀,让我节哀顺变。
说事情发展成这样也是没办法。这确实是学校考虑不周,但也是为了我弟弟好。
“你在外工作,你们又没有爹妈,总不能一直晾着你弟弟不管吧?学校方面也是考虑到你工作的地方路途遥远,怕你赶不回来才火化了你弟弟的尸体。”
“而且,你弟弟有抑郁症你知道吗?虽然他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心里一直有着疾病,显然是你对他的关怀太少了。”
老警察说完就离开。我弟弟有抑郁症吗?
为什么我不知道?真的是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吗?
可是我们每天都在联系,分享彼此的生活,我熟知他的点点滴滴,他怎么可能得抑郁症呢?
他还说,长大了就赚钱给我花,养我,带我去旅游。给我买最大的房子,最酷的汽车,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姐姐啊。
“学校也有学校的苦衷,你弟弟的死,我们都很难过,你就不要再来学校闹了,学校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还给你省了一笔钱。”
老警察开着警车送我回家,那些原本说站在我这边的家长,现在也没有一个联系我。
我不相信我的弟弟是因为抑郁症自杀,他压根就没有病。
老警察在骗我。
我联系了我弟弟班里同学的家长,想知道我弟弟在学校发生了什么。
然而,几乎是一夕之间,他们的口径都发生了变化。
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说不知道。
三婶也劝我回去上班,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那春华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那能怎么办,我们都知道春华是被打死的,那能怎么办?我们没有地位,没有势力,可以跟谁叫板?死了又能怎么样?贱命而已,还不是供人玩乐的?我们这种人的命就跟路边的野草一样,谁都能踩上两脚,死了也没有人在意。”
在我眼里,三婶一直是个憨厚的人。
三婶是村里最朴实无华的妇女,见谁都打招呼,都爱笑,但是谁都看不起她,没多少人回应她打的招呼。
曾经我觉得她心大,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活得乐呵呵的。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她活得很透彻,她什么都明白,心里门儿清,只是什么都不说。
我拉着三婶的手,问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三婶眼泪吧嗒吧嗒地流,掏出手机,给我看我弟弟身上的伤。
最新的一张是前两天返校的时候拍的,手骨折了,背后满是藤条抽打的痕迹,一层层叠加,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皮肤是什么样子。
在看不到的地方,都是被殴打的痕迹。最久远的一张,是我弟刚入学那会儿。
也就是说,我弟弟从入学就一直被霸凌到现在。
那怎么老警察说我弟弟是自杀,还说他有抑郁症,怎么说得出口?
“为什么不告诉我?”
无法想象,这得多痛。
“他不让我说,怕你担心。”
我翻看着照片,上初中这些年,他身上一直都是伤,就没有一天身上是没有伤的。
“你知道是谁打的吗?”
“不用问也知道,他们班班长带着班里人打的,全班都欺负春华,那可是校长的儿子,谁敢惹。”
三婶叹了口气,收了手机,让我别想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而我连胳膊都不是。
“不,我要一个公道。”
我不信,昭昭白日,还能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你想去哪里说,警察不也说了是自杀吗?”
“可是你有证据啊,你可以证明春华是被他们打死的,刚才那些照片都是证据。”
我看着三婶,我希望她站在我这边。毕竟我和我弟弟都是跟着她一块长大的,我们是有感情的。
三婶却摇晃着脑袋,说刚才我什么都没看见,而且当着我的面把照片都删了,连回收站的也删了。
三婶的操作让我傻眼了,她这是干什么?她不想为我弟弟讨回一个公道吗?
“春熙,人死不能复活,春华肯定也希望我们活着的人能过得更好。”
3
公司催促,我不得不回去上班。
但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我弟弟的死。
机缘巧合之下,我加入了我弟弟的班级群。
群里一开始都很正常,都是老师布置作业,催缴班费。
直到有一天,群里活跃起来。
“你们还记得杜春华吗?”
就是这一句话,打开了话匣子。
看着熟悉的名字,我心忽地一下揪紧。我紧紧盯着手机,我很想知道,在我弟弟的同班同学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穷鬼啊,当然记得,身上一股子穷酸味。”
“什么穷酸味,那是泔水味儿,听说他住在猪圈旁边,家里下雨还漏雨呢。”
“不过现在好了,他死了,以后再也不会闻到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泔水味儿了。”
“就是,他再不死,我就要受不了了,每天坐在他附近,我都没有心思学习了。”
……
我看着这些字句,对于我弟弟的死,他们没有丝毫愧疚,甚至到现在都是嘲讽揶揄,这还是朝夕相处的同学应该有的感情吗?
我不敢想象,现实里,我的弟弟,要承受着怎样的精神霸凌和身体霸凌。
我以为这已经是极限,没想到班长的一句话,彻底让我怒从心起。
“为了庆祝杜春华的死,他生前你们谁欺负过他的,说出来,但凡说出一件,我给一百块。”
我以为只是玩笑话,但是当我看到不断有人为了一百块说出霸凌我弟弟的事儿时,我心凉了。
“刚入学那会儿,本来我跟他是同桌,但是我不愿意和他坐,还往他的椅子上倒了强力胶,那天他还尿了裤子。”
群里回忆起这件事,气氛更加活跃。
我也回忆起这件事儿,那天我弟弟哭着跟我说尿裤子了,是他们班主任给我打的电话。
问我我弟弟是不是智障,都上初中了,还能尿裤子。能不能好好上学了,不能上就滚回家喂猪。
那天我给班主任好一顿道歉,原来那天我弟弟就被霸凌了,班主任却不告诉我。
而我还责怪弟弟不好好上学,让他不想上学就滚来跟我上班。
我那天还说,我辛辛苦苦上班供他上学,他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我甚至说,他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别人有爸爸妈妈撑腰,他没有。
他还跟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上学,再也不给我添麻烦。
群里又活跃了,又有同学开始回忆欺负我弟弟的光辉事迹。
“初一第一学期期末考,他考了年级第一,我爸妈夸了他,我气不过,跟班主任说他考试作弊,他被班主任打了一顿,还取消了考试成绩,我成了第一名。”
“这个狠,还是你有手段,不愧是学习委员。”
“切,谁让他考第一的,这不是抢我的风头吗?他一个穷酸样,怎么可能考第一,除了作弊还能是什么?”
“那他是真的作弊吗?”
“当然不是,我乱说的,谁知道班主任也不查,直接就把他打了一顿,还罚他回家一个星期思过。”
这事儿我也记得,初一第一个学期,他考试作弊,班主任给我打电话。
问我我弟弟还能不能学好了?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为什么要作弊,自欺欺人。
我记得那会儿我弟弟一直说他没有作弊,但是我没信,我一直跟班主任道歉,还让他也给班主任道歉,保证以后都不会了。
原来,他真的没有作弊,是我冤枉他了。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我不相信我的弟弟,却相信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只会催缴班费的班主任呢?
为什么我当初就没听出来班主任话里的看不起,听不出来他的话里有话。
是啊,我弟弟是没有爹妈的孩子,上不起辅导班,买不起学习资料,他怎么可能考第一呢?班主任怎么会相信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就真的考了第一呢?
班主任没信,我也没信。
如今知道真相,心止不住地痛。
我坐在工位上,差点晕厥。气愤到抽搐,同事紧张地问我有没有事儿,要不要送我去医院。
我摇摇头,眼睛里满是泪水,屏幕都看不清楚了。
“初一元旦晚会,他买不起班服,我帮他买了一件,在衣服上面涂了很多排泄物和鼻涕口水,他屁都不敢放,直接穿了。被班主任说是搅屎棍,罚他洗厕所一个学期。”
这件记忆尤为深刻,班主任照样给我打了电话。说我弟不爱护班集体,不团结同学,同学好心给他买班服,他不知道感激。
班服二百块,我说不买,说集体活动可以不参加。弟弟也觉得没必要买,他可以学习,不参加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动。我应该听出他语气里的失落都,为什么我没有?
我不知道有同学帮他买了班服,所以当班主任跟我说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去指责我的弟弟。
为什么我不愿意花两百块给我的弟弟买一件班服呢?我为什么就这么在乎那两百块?
因为两百块,弟弟的尊严被按在地上摩擦,被老师同学侮辱,那些最脏最脏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但是他连我都没有告诉,他都自己扛,他才十四岁啊。
视线模糊,群里还在狂欢,关于他们对我弟的欺凌,此刻像迟来的刀,剜得我心疼。
最后,聊嗨了,他们说到我弟弟的死因。
不是自杀,是被他们亲手杀死的。
班里的每一个,他们都跑不掉,都是杀害我弟弟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