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妾室日常[完]

圆月说小说 2024-06-29 09:38:33

文章转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即删作者:不卖水果捞

刚被卖进沈府,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我来对了。

贤淑的大夫人、泼辣的二夫人、高傲的三夫人,门前统统一干二净。

只有我的门前贴满了喜气洋洋的【福】字。

那是沈老爷宠爱的象征。

但她们其实都在对我说,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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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最挨饿的那年,我爹把我卖给了沈老爷。

我是从侧门抬进去的,妾就像一个牲口、一个物件,是不能光明正大进门的。

洞房花烛夜,沈老爷进来看了我一眼便走了。

他说:「太小了,再养养。」

我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沈老爷也没有再管我,转身进了二夫人的房里。

那天晚上,整个府里都是二夫人的叫骂声。

她喊:「沈秀林,你不得好死。」

其实我不太怕她的叫骂声,虽然很凶很刺耳,但是新房的桌子上居然摆满了我从来没见过的吃食。

小小的,软软的,我轻轻舔了一口,有点像我娘偷偷塞到我嘴里的冰糖块。

但是没那么甜,我还没仔细品味一下,点心就滑到了我的胃里。

我偷偷把剩下的点心都装到从家里带来的包袱里。

我娘还没吃过,等我以后去见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带过去。

二夫人还没骂完,但她显然是累了,声音断断续续,间杂着一些抽泣和哀号。

和点心搭配在一起,竟然有点像在听戏栏里的小曲。

二夫人一定是个江南人,咿咿呀呀地,像在唱吴侬软语。

床铺太干净,我不敢躺上去,就抱着点心包袱钻到桌子底下。

这是我熟悉的地方。

当年有人进来抢粮食,东西扔得乒乒乓乓,锅碗瓢盆砸了一地,我娘把我塞到桌子下面,让我不要出声。

我家里很干净,只有一张桌子能挡人。

我躲在桌子底下,听见我爹被打得连连叹气,我娘也连连叹气,不一会就唱起了吴侬软语。

但是我娘比二夫人唱得凄厉得多,听着有点像干号。

我捂着耳朵不想听,在心里默默背小九九。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九九八十一。

我娘还没唱完。

我没办法,只能把小九九倒着背一遍。

当我背到三九二十七的时候,我娘不唱了。

那些人走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等了一会才爬出去,但是外面没有我娘,只有一个破麻布袋。

我爹低着头不说话,拖着麻布袋往外走,敲开了邻居家的门。

邻居家也有一个破麻布袋。

他们两个换了过来,我爹使劲拖着,又沉默着回了家。

我问:「爹,我娘呢?」

他摇了摇头,告诉我:「你娘去给你换吃的了。」

我欢呼:「爹,我想吃过年那个香香的肉!」

我爹点了点头,告诉我就是那个。

可是他一点都不高兴,眼睛红红的,又不停地叹气。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娘和邻居家的婶子。

2

第二天起床,我捧着茶,在门外等着大夫人起床。

大夫人是沈老爷的结发夫妻,我的心里忐忑,不知道她会不会刁难我,甚至将我发卖出去。

天暗了下来,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雪。

门吱呀一声响了,是屋内的大丫鬟出来了。

她朝我行了个礼,便带着我去见了大夫人。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的心里意外地没有恐惧,也没有嫉妒。

因为她——太瘦了。

大夫人姓苏,是当地破落了的大户,在几年之前还是赫赫有名的金贵小姐。

此刻她穿着刺绣大袍,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套着一个翠玉镯子,窝在太阳照不到的暖炕上。

看到我,她朝我招招手,我听话地靠了过去。

大夫人牵着我的手,咳嗽了几声,问:「你叫婷梅是吗?在府里住得还习惯吗?不要担心你的阿爹和阿弟,他们在外面都会好好的。」

「你还这么小。」

大夫人叹了口气。

我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气。

大夫人是个很和气的女子,仔仔细细关怀了我的日常起居后,她便让我离开,在府里到处逛逛。

「府里没什么好的,只有这个景色,世间少见。」

大夫人这样说。

我惶恐地跪下磕头,府里对我来说犹如仙境,我可以吃饱穿暖,大夫人这样讲,让我觉得有些难堪。

但是我稍微安了些心,起码,我不会被发卖出去。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那个骨瘦如柴的女子。

虽然她和气、善良,但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府里谁才是做主的人。

沈老爷,哪怕用一些手段,我也必须讨得他的欢心。

3

很快我就知道了,我的这个想法是多么可笑。

我在后花园里见到了沈老爷的第一房小妾。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惊得不敢讲话,甚至只敢用余光去偷偷觑她。

下人们都给她叫二夫人。

我也跟着喊。

二夫人叫轻容,姓什么我不知道,也没人关心。

因为二夫人曾经是青楼的头牌。

听说,二夫人当年无限风光,众多痴男怨女散尽万金,只为了能看她一眼。

我想我是能理解的,二夫人的美,仿佛不是人间能有的。

如果说大夫人是一朵暗自绽放的幽香昙花,那么二夫人就是喧宾夺主的绚丽牡丹,只要有她在身边,所有人都会被她夺去注意力。

但是二夫人不知道为什么,在最风光的时候抛下了一切,跟随沈老爷回府做了小妾。

她一见到我,就厌恶地皱了皱眉。

我被吓得立刻要跪地磕头,不论是哪一个夫人,我都是得罪不起的。

二夫人开口了,声音轻轻脆脆,仿佛铃铛。

「沈秀林这个老不死的,连这么小的女孩也要收进府?」

我悄悄松了口气,不是针对我的就好。

至于这些大人物之间有什么纠缠不休的恩怨,只要别殃及到我的身上,我是不会去关心的。

在这个饥荒年代,保全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二夫人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她用手帕给我扑了扑身上的灰,漂亮的远山眉又皱成了山丘。

「不要动不动就跪下去磕头,你现在是府里的四夫人,不硬气一点,别人都会瞧不起你的。」

我低着头连连称是,心里却不以为意。

我不是和沈老爷有深厚感情的大夫人,也不是艳光四射的二夫人,我什么依靠都没有,除了摇尾乞怜,还有什么办法在这个虎穴龙潭里活下去?

我还想……留着性命,再见阿爹和阿弟一面。

4

我没有见到三夫人。

因为她很不喜欢我,不允许我进门请安。

她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子,骨子里是满满的清高。

我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其实我还是有争宠的希望的。

我有一样东西,这些夫人们都没有。

就是听话。

为了吃饱穿暖,我什么都愿意做。

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主动敲响了沈老爷的门。

他似乎正苦于烦心事,皱着眉头,看起来十分烦恼。

我轻轻为他揉着头,伏在他的膝边,宛如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狗。

他果然心动了。

第二天傍晚,我的门前贴满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福字。

小厮告诉我,沈老爷晚上去谁的房间,就会在谁的门口贴上福字。

我欣喜若狂,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大红烫金的福字。

那么红,那么艳。

我十分得意,在那个晚上更加卖力地使出了十八般武艺。

沈老爷果然被我折服。

在我这里,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威风凛凛。

我仿佛是一块柔软的蜜糖,让他可以肆意冲撞。

我想,也许我爱上他了。

正如一个女人,爱上了她的男人。

5

我还是见到了三夫人。

沈老爷整整给我贴了一个月的福字,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三夫人的贴身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我的卧室,跪下来磕了四五个响头。

她哭着求沈老爷去看看三夫人。

「夫人最近几日忧思成疾,已经病了许久了。」

沈老爷轻笑:「忧的是什么思?」

丫鬟嗫嗫嚅嚅,只用眼神瞟他,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沈老爷心情大好,把我从他的腿上推开。

他伸了伸懒腰,让丫鬟在前面带路。

我听到他哈哈大笑的声音:「丹心竟然也有会争宠的一天?真是让我好等。」

于是我知道了三夫人叫丹心。

小厮走到我的门前,将福字一点点撕了下来。

我按住,问他:「能不撕吗?刚贴上去,怪可惜的。」

小厮冷笑。

他让我赶紧拿开手,三夫人还等着。

我门前的福字于是变得破破烂烂了。

第二天,三夫人托人让我去她的院里走动走动。

我去了,看到她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部诗卷。

她见到我,只问了一句:「认字吗?」

我摇摇头。

她便不再理我,专心写了几句诗。

我其实稍稍认得几个字。

比如其中的【不见】【思】。

也许是上天怜悯我此刻的难堪,没过多久,大夫人便派人来喊我过去。

她依然还是窝在第一次见的暖炕上,瘦如枯枝,色如残花。

我一直觉得,大夫人有点像我的娘亲。

不是长相,而是那种柔和的气质。

可惜我娘亲命不好。

懵懂之中,我似乎明白了娘亲的结局。

也许是在发现糕点腐烂的那一刻,我便懂了。

我还懂得,这一生,我都没办法与她再相见了。

大夫人咳嗽了几声,问了我许多与寝食相关的事情,十分关心我过得如何。

我一一作答,只耐心等待着。

终于,她还是问出来了。

「慎之……最近如何?他待你好吗?」

慎之是沈老爷的字,在情难自禁的时候,他曾经让我这样喊他。

我乖乖回答:「沈老爷最近身体安康,看上去精神不错。」

至于待我好不好,似乎没有必要回答了。

大夫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原来你也喊过他慎之。」

我们共同爱着这个男人。

按常理来说,我应该心生嫉妒,或者应该有哪怕一丁点的酸涩。

但是没有。

此时此刻,我竟然只想让她高兴一点。

于是我安慰她:「结发夫妻,情自难断。」

大夫人振作起精神,与我随意聊了些其他的,便让我离开了。

她真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

临走之前,我听到她似乎是在悄悄问自己:「若我死了,他会后悔吗?」

不要。

我在心里悄悄恳求她,求求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6

我还是沈老爷的新宠。

据说三夫人与沈老爷没相处几日便大吵一架。

沈老爷拂袖而去,认为她性子太过高傲,让她多学一学我的温顺。

三夫人便在背地里偷偷骂我「卑劣」。

但这个词太过文雅了,不够解气。

丫鬟偷偷告诉我,三夫人斟酌再三,还骂了一句「下贱」。

这句骂完,她的脸便变得通红,不知道是不是觉得爽快。

或者是对自己口吐市井脏话感到羞耻。

反正我十分快乐,因为我的门前又贴满了福字。

沈老爷喜欢附庸风雅,便学着名士家里将福字倒贴,意为「福到」。

可惜他只学了一点皮毛,名士家里的福字只倒贴在水缸上,因为水缸大腹便便,腹中之福理应统统倒给主人家。

也许沈老爷知道这种讲究,但若小妾们的福能倒给他,想必他会更高兴。

日子一天天地这样过去,我们这些后宅里的女人也渐渐相熟起来。

我知道大夫人是老爷的发妻,二人青梅竹马长大,陪沈老爷从一无所有到大富大贵。

只可惜她太晚懂得「等闲变却故人心」这个道理,依然对沈老爷情根深种。

也许等她懂得时,已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死鬼了。

但我很喜欢她。

喜欢她的这种天真单纯,更喜欢她如同我娘亲一般的温柔关怀。

我也知道了二夫人曾经是青楼里的头牌。

她的花容月貌时至今日也在府外广为流传。

二夫人是沈老爷富裕后第一次放纵的欲望。

他爱?或者不爱?

不重要。

但我知道,将这位头牌救风尘于青楼之中,便是他家财万贯的体现。

二夫人性格泼辣,因在楼中生活过,最懂得「男人心易变,唯有女子才能同病相怜」的道理,所以她对每个夫人都十分地友好。

我和二夫人的关系最为要好。

并不是因为我多么聪明漂亮、善解人意,也不是因为我们多么投缘。

只因为我知道二夫人有一个秘密。

我是她共同的涉密者。

我还知道三夫人原是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父亲是儒生,学了许多迂腐道理。

她的名字「丹心」便是父亲取的。

我听她念叨过这句诗,不知不觉便背了下来。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便问她:「你怕死吗?」

三夫人此时对市井脏话已经张口就来。

她笑骂我:「小脏蹄子,少咒我。等你失宠那天我都不会死。」

三夫人最开始的时候,和其他夫人都不太一样。

她会写字,会读书,有着十足的傲气。

宛如一个千金小姐,恩赐一般进入了这个府中。

但我觉得她只是外强中干,用仅剩的一点得意之处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

刀子嘴,豆腐心。

我时常会因为她的嘴而恨她,巴不得她马上去死。

时而又会因为她难得的一些温情,觉得她有些可爱。

我笃定,沈老爷同我的感受是一样的。

他想要驯服这匹清高的烈马。

在我没来之前,三夫人的门前日日贴福,金银珠宝源源不断地送进她的屋内。

但三夫人一律不要,统统扔掉。

沈老爷又爱又恨,一直到我的到来,他才终于放弃。

他发现,顺从的女人比清高的女人更让他喜欢。

我故意问三夫人:「那你争宠做什么?不是不爱金银珠宝吗?」

三夫人将手里的毛笔掷到我的身上。

「谁不想门前贴福,高人一等呢!」

我笑骂:「你也下贱了。」

三夫人一边落泪一边笑,还不忘点头赞同我,「没错,我也只是个俗人。」

7

二夫人又悄悄将我叫了过去。

她屏退左右,紧张地问我:「问出来了吗?」

我点头,也将手中的纸条打了开来。

上面是我临摹得歪歪扭扭的字。

二夫人催促我:「丹心说这几个字怎么读?」

我便挨个教她认识:「日,思,君,不,水……」

二夫人仿佛着迷了,她也跟着挨个念。

我以学认字为由,去找了三夫人很多次,每次只学几个字。

有一些我想知道的字,便以好奇为由,悄悄学会了。

今天我终于将那些字学会了,幸不辱命。

二夫人终于将那句话完整地读了出来。

她轻声读,仿佛是怕惊到谁。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她泪流满面:「写得真好。」

我打趣她:「好在哪?你认字?是格律好,还是文采好?」

二夫人破涕为笑,摇了摇头。

「我哪懂诗,只是一听到这句诗,就好像钻进了我的心里。」

她拉着我的手,按上了她的胸膛。

「婷梅,我这里痒痒的,因为这首诗。」

这便是我和二夫人共同的秘密了。

不久之前,我与她携手游园,碰巧在亭台下捡到了一封纸条。

上面的字灵秀惊人,虽然看不懂,但谁都知道这是一幅好字。

这字不知为何有些眼熟,但我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过。

我打算把这纸条扔回原地,保不准这是哪位客人落下的。

但二夫人却攥住了纸条,偷偷藏到了袖子里。

我瞪大了眼睛,以为她疯了。

她却捂住我的嘴,悄悄哀求我:「婷梅,这字太好看了,扔了可惜,我们想办法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吧。」

我还是没抵挡住她的哀求,将这个大逆不道的纸条留了下来。

但我没有二夫人那么沉迷其中。

因为我知道一个道理,沈老爷才是我的天。

同时我也知道,二夫人完了。

她沦落进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心里。

哪怕这个人是她想象出来的。

我每次去找她,她都会问我:「婷梅,你说,他会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心知肚明,「他」不是沈老爷。

于是我斟酌再三,开口道:「也许是沈老爷那样的人。」

二夫人便轻呸一口,貌若不屑。

她沉迷在这场情爱游戏里了,连三夫人都察觉到了不对。

偶然有一日,三夫人将我拉进了她的房间,问我二夫人最近是怎么了。

我想,也许二夫人死期将至,连三夫人都看了出来,更不用说英明神武的沈老爷了。

我决定为她保守秘密,便说:「二夫人最近爱上了读诗。」

三夫人张口便不饶人:「怕是情诗吧,看她那春心荡漾的样子。」

我尴尬地笑了笑。

于是三夫人决定与我一同守住这个秘密。

8

大夫人最近越来越不好了。

有时候她会呆呆地望着远方,偶尔回过神,便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不要困在她的身边,四处走走玩玩。

我不想走,我觉得她快死了。

我故意吓唬她说:「如果你死了,沈老爷一定不会后悔的,他马上就会迎娶新夫人。」

大夫人摇了摇头,眼里满满的都是光,仿佛天真的少女。

她笑着陷在了回忆里:「慎之不是那样的人。他曾经答应我,要给我种一片梅子林。等到梅子熟了,他就娶我进门。」

我漫不经心地削着桃子皮,敷衍道:「对,沈老爷最爱您了,但是活着才能感受到,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夫人低叹:「如果我死了,他会后悔吗?」

我说:「不会。」

大夫人没有反驳我。

我认认真真地将桃子切成小块,插上签子,递给大夫人。

大夫人好像睡着了,脸上漾着笑,手里拿着一根梅枝。

她好像死了。

府里根本没有种梅子,沈老爷失言了,也不知这根枝子是哪来的。

我匆忙去喊二夫人和三夫人,再托人给沈老爷递话。

轻容与丹心飞快地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泪痕。

我知道她们的哀恸不是假的,大夫人于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娘亲。

可惜,沈老爷不是这么想的。

我们等啊等,一直等到了太阳落山,沈老爷才姗姗来迟。

他用袖口轻擦着眼泪,嘴里念叨:「宛之,我来迟了。」

我仗着宠爱,小心翼翼问他:「老爷,大夫人死了,您后悔吗?」

沈老爷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说:「我悔啊,宛之,没能好好照顾你。」

他嫌大夫人手中的梅子枝碍事,便拿起来扔到地上,抱着大夫人痛哭。

丧事办完后,沈老爷便托人精心打造了大夫人的小像,木质的,惟妙惟肖,恍惚间我以为大夫人又回来了。

我悄悄把那枝梅子枝放到了旁边。

二夫人与我一起悼念了许久,突然站起来,仿佛想通了什么。

她拉着我的手,焦急地说:「婷梅,我突然懂了。人生如此苦短,一不留神便错过了什么,我必须得找到那个人。」

「必须!马上!」

我惊了,以为二夫人发了疯。

见我不吭声,她便跑了出去,撞到了三夫人。

三夫人揉着肩膀,没好气地问她:「急着投胎呢,这么急。」

刚说完,她便想到了大夫人,脸色白了许多。

二夫人没有计较这么多,她拿出袖子里藏着的诗,塞到三夫人手里。

她问:「丹心,你读书多,你告诉我——写这首诗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三夫人失笑,她打趣道:「你终于舍得把这首情诗给我看了……」

话音未落,三夫人脸上便一片煞白。

二夫人静静地等着,没有出声催促。

我看到三夫人脸上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掉落了下来。

她说:「这是一个求而不得的俗人。」

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9

二夫人也许猜到了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她不说,我便也不问。

只是她依然日日沉浸在这场美梦之中,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最近这段日子不怎么太平。

偶尔我会从下人口中听到,什么北梁王要造反了,皇帝派了五千精兵去讨伐,结果被打得屁滚尿流。

都是道听途说罢了,我只是一个困在宅子里的金丝雀。

下人们嘴里偶尔吐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便是我难得的消遣。

但对沈老爷来说,这可算不上消遣。

天下不太平,他的商铺也随之不太平。

他连着二十多天都没有贴福字,而是躲在书房,谈论着机密消息。

一直到最后一天,他们终于谈论出了结果。

高人指点说:「是尊夫人的木像破坏了风水。」

沈老爷大喜,连忙问高人如何破除。

高人继续指点:「尊夫人死后有些不太安分,导致府内增了晦气。须将尊夫人的木像镇压在府门的门槛上,使千人踩万人踏,才能消了怨气。」

沈老爷有些犹豫地问:「那宛之会疼吗?」

高人敲了敲手上的木鱼,不再言语。

我偷偷在门外听着,心里有些凉。

我之前听别人说过,人死后会有魂魄,如果迟迟没有投胎,说明还有心愿未了之事。

大夫人还在这里徘徊吗?是放不下沈老爷吧。

如果她知道自己要被千人踩万人踏,会哭吧?

她那么温柔,那么天真。

沈老爷动土了。

来来往往的人好奇地问情况,沈老爷也流着泪解释。

「爱妻死后不舍得离家,为了让她早日投胎,只能如此。」

人们都夸赞沈老爷,说他有情有义。

骗子。

竣工后,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客人们还给大夫人起了个美称,叫作「候骑夫人」。

可不是什么「萧关逢候骑」的候骑。

只不过是客人为自己添了美名罢了——大夫人这等美艳女鬼,需等候歃血铁骑以踩踏来拯救。

而他们,便是这大义凛然的英雄。

实在可笑。

10

沈老爷生辰那日,我们欢聚一堂。

可在晚宴进行到一半时,二夫人袖子的情诗掉了出来。

下人们眼尖,立马邀功似的捡起来呈了上去。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二夫人抖着嘴唇,牙齿打战。

沈老爷乐呵呵地接了过来,以为是二夫人为他写的小赋。

可刚一展开,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他抬眼扫了周边一圈,勉强维持着笑意,将下人们都打发走。

二夫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

沈老爷额上青筋暴起,伸手用力捏住了二夫人的脸颊。

二夫人滚烫的泪珠落到了他的手腕上。

他浑然不觉,只是咬着牙恨声问她:「我对你不好吗?」

三夫人急忙帮忙辩解:「老爷,那信其实……」

沈老爷伸手将三夫人用力推开,我急忙上前扶住她。

我们沉默而恐惧地看着他。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愤怒的男人。

看起来那么恐怖,但是因为无法掌控人心的无能,显得十分色厉内荏。

他决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二夫人浸猪笼。

地点就挑在那条滚滚流逝的长江。

11

二夫人被浸猪笼那天,风格外大。

我和三夫人被责令一定要到场观看,我想这是为了杀鸡儆猴。

在去之前,三夫人跪在书房门口,声声都在泣泪。

「老爷,那首诗,是妾写的啊!

「是妾不好,感到深院寂寞,才会提笔发泄!

「二夫人是无辜的,求您放了她,抓我吧。我求求您!我给您磕头!」

屋内无动于衷。

去送二夫人的时候,三夫人穿了一身红衣,飘飘扬扬的,好像春日里的桃花。

趁着沈老爷没注意,我们偷偷跑了过去。

二夫人的袖口里已经没有她偷藏的情诗了,她被剥得浑身赤裸,一干二净。

人们道貌岸然地别过头,实则眼角都在偷偷看她。

三夫人轻轻握住她的手,红着眼眶轻轻地啜泣。

她问:「轻容,你明明猜到了,那是我写的。」

二夫人摇摇头,她说:「可我爱的不是你,你知道的。」

我们都知道。

那首情诗是二夫人为奴为婢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一点光。

她接触过数不清的男人,个个为财为色,独独没有一个是为了爱情。

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到的浓烈的爱。

其实是谁写的并不重要,是男是女也不重要,是三夫人还是浪荡子也不重要,她只是爱上了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

仅此而已。

二夫人抓着笼子,好像被困的蝴蝶,被三月的风吹得摇摇欲坠。

她抬头看天,轻声叹息:「好冷啊。」

里长指挥着五大三粗的役夫,将猪笼抬起来,往海里抛去。

二夫人好像坐在花轿里,宛如一个新嫁娘,被送到她的夫君手中。

一声令下,她坠落进了无尽的长江水中,只留一声「扑通」。

她如愿地和爱的人共饮长江水了。

我和三夫人死死地抓着对方的手,目送她成为自己的新娘。

岸边露浓花起,生机盎然。

春深了。

12

三夫人自此一病不起。

我去探望她,她也只是苦笑着说:「这府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她好像日渐枯萎的花,旁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凋谢。

我喂她喝粥,她摆摆手,似乎有了一点力气。

丫鬟全都被打发走,她示意我靠近,要跟我讲悄悄话。

她说:「婷梅,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我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她继续说:「我昨晚梦到,原来我爹娘其实是天上掌管星宿的神仙,他们这辈子是来下凡度劫的。」

说着说着,她的脸上多了红光,看起来有些兴奋。

我握住她的手,试图让她镇静些。

「……他们告诉我,其实我也是神女下凡历劫,只不过沾染了人间男子的浊气,才迟迟不能飞升。

「婷梅,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回天上?」

我也不知道,我不如三夫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此时此刻我也有些将信将疑,却有些希望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三夫人岂不是很快就要成仙,脱离苦海了?

我也有些兴奋。

但说来说去,却商讨无果,我们只好先作罢。

午膳时分,听说沈老爷又请了一个高人,这次的高人是庙里的和尚,据说十分灵验。

高人,又是高人。

这次的高人却有些六根不净,听说要求府内所有人都要去见他。

包括女子。

三夫人病得下不来床,只能我过去作陪了。

刚一进门,我就看到那个秃驴的眼睛露着精光,装作不经意地上下扫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黏腻腻的,好像一只大蛞蝓在身上爬。

和尚搓着手,笑着问:「这是府内的四夫人?」

沈老爷殷勤极了,看到这和尚对我有兴趣,直把我夸得天花乱坠,有如天女下凡。

饮完酒,沈老爷带着和尚去了客房。

临走之前,和尚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晦暗不明。

13

和尚在府里住了好些时日,也许有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来沈老爷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和尚别的事不做,只在府内闲逛,偶尔会和下人们厮混在一起,也不知有没有驱邪。

三夫人宽慰我:「这一个月他都没有什么举动,你别太担心。」

我心里还是惶惶不安。

她便拉着我的手,悄悄说:「有我,你别怕。」

我们两个相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

「是呢,有下凡历劫的神女在,区区和尚算什么。」

外面的世界也开始风声鹤唳,听说皇上最近也自身难保,周边的权臣们虎视眈眈。

沈老爷更加坐立难安了,在这种乱世之中,哪怕他家财万贯,也不过是风雨中摇晃的一叶扁舟。

和尚连观了几夜星辰,终于得出结论。

「原来是那心月狐下凡作祟,此狐现在就在府中。」

我在戏本子里听说过心月狐,听说她上一次下凡作祟,是投胎成了武皇,使阴阳颠倒,女子为帝。

为什么女子为帝便是捣乱朝纲呢?莫非上朝需要用那个东西撑着,屁股不能坐在椅子上?

想到这里我便忍不住笑了出声,这个姿势摆起来,十分像个王八。

于是我恍然大悟,男子为帝是王八,女子才能坐在椅子上。

和尚瞪了我一眼,沈老爷急忙踹了我一脚,示意我噤声。

和尚继续做法,那烟雾缥缥缈缈,竟然像有人指引一样,朝着一个方向飘去。

那是三夫人的房间。

一大群人立刻乌泱泱闯了过去。房门被砸开,三夫人卧在榻上,骨瘦如柴却不减清丽,在半明半暗的房间内,看起来竟然真的像摄人心魄的妖魔。

人群中有声音高喊:「就是她!把她杀了,皇帝就不会被篡位,我们也能过太平日子了!」

三夫人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竟然成了篡位的罪人。

她张着嘴,无措地看着我,呼唤我:「婷梅……」

我跑过去,犹如护犊子的老母鸡一般,挡在她身前。

「丹心不是什么心月狐,她是天女下凡,这可是掌管星宿的神仙说的!」

人群果然安静了下来,看起来有些犹豫。

和尚摆摆手,示意大家冷静一下,他有话要说。

「心月狐与天女是可以分辨的。心月狐遇火即燃,死后骨灰呈黑色。天女为真神,不怕火炼,越挫越勇。

「是天女还是妖魔,用火一烧便知了。」

无数的人涌上来,把我推开,将三夫人从床上拖下来。

她没有力气走路,人们便像拖着待宰的猪牛一样,拽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行。

三夫人开始哀号,想把头发薅断,但是她的力气连抬手都做不到。

我看到她的脸被粗糙的地面磨得血肉模糊。

明明之前,这张脸还在笑着,对我说:「婷梅别怕,有我。」

平日喜欢偷懒的下人,这种时候手脚倒麻利,不一会就堆起了火架子。

我被押着,三夫人被扔在上面,我们两个遥遥相望。

我看到她哭了。

火折子被扔了上去,火势逐渐向上蔓延。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希望三夫人真的是妖魔,这场灾难能快些消除。

大火之中,三夫人的神情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笑着,好像感受不到疼痛。

我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

我眯起眼努力辨认,终于看清了。

她说:「婷梅,烧完这场火,我要干干净净回天上做神仙了。」

我也努力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那你要记得,记得接我。」

大火烧完,露出了黑色的骨灰,人们静默一瞬,立刻开始欢呼。

我也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他们都错了。

黑色的才不是妖魔的骨灰,那是世间男子的浊气,是他们丑陋不堪的欲望。

丹心啊,她干干净净当神仙去了。

这是好事,我为什么在哭呢?

我想我是在哭,有好多年,我都见不到她了。

14

这府里终于还是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没有人能再关心我、护着我了。

和尚看我的眼神越来越黏腻了,仿佛想把我生吞了。

丹心死了,但是对于局势根本没用。

皇帝带着心腹逃到了江东,沈府就在江东。

官兵们整日在街上游荡,时不时便打家劫舍,找些乐子。

沈老爷开始着急了。

他发现,这不仅带来了动乱,还为他带来了一步登天的可能。

皇室啊,多么难得的高枝。

如果权力没办法攥在手中,皇帝通常会开始追寻缥缈的东西。

城内到处都是张贴的告示:【寻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上交者赏良田千顷,万金万两……】

和尚和沈老爷切切察察了许多时日,决定将我献出去,赏金平分。

于是我被五花大绑,送给老皇帝炼丹用。

可我明明不是这个时辰出生的。

出生的时候,有算命先生路过,给我批过命。

他说我命如顽石,受风吹日晒,终能成仙。

原来成的不是仙,是仙丹。

算命先生说我是草芥,是顽石,是命贱之人。

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未获得过自由。

恍恍惚惚间,我又想到了丹心告诉我,她会在天上接我。

天上什么都有,有漂亮的花,有最澄澈的泪,还有归于自己的自由。

唯独没有男人。

她是天女,肯定会让我在天上活得快快乐乐的。

如果成了仙丹被老皇帝吃下去,我身上的浊气就再也消不掉了。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哪怕仅有这一次,我也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李婷梅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于是在那个孤苦伶仃的夜晚,我跳进了沈府冰冷的池塘。

15

我醒了,阿爹和阿弟在一旁聊天。

他们在讨论,要不要把我卖进沈府,换得钱财给阿弟娶老婆。

刚刚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记不太清,但心里似乎有一个执念。

我不要进沈府,死也不要。

我挣脱开,拼命往外跑。

我跑过了鸡鸣狗叫,跑过了炊烟袅袅,跑过了喧嚣的人声,跑过了错落的村庄。

我跑到了一片茫茫雪原。

白茫茫一片,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

于是我跌落,深深陷进这片纯洁之中。

我李婷梅,也要当天女了。

将死未死之际,有一双手轻轻把我扶了起来。

我抬头,看到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穿着繁美的宫袍,盈盈笑着。

她身边还伴着两个人。

一个温柔如娘亲,还有一个容貌绝佳世间少有。

她问我:「婷梅,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等你等了好久啦!」

我转头,看向地面。

李婷梅躺在雪地里,嘴角微微勾着。

她们三人牵着我的手,向着天宫飘去。

那里没有草芥,没有顽石,没有命贱之人。

只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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