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观天地钟灵，必生异士；览乾坤毓秀，当降奇才。若夫艺苑孤鸿，画坛独鹤，抱昆仑之雪魄，怀沧海之珠光，身历劫波而笔愈健，命途多舛而志弥坚者，近世石鲁，堪称绝伦。其人似屈子行吟泽畔，犹太白醉卧长安；其艺若荆轲倚柱啸歌，类稼轩挑灯看剑。今试以骈俪之文，摹写其峥嵘岁月，或可窥见血泪丹青之万一。

溯夫蜀道崔嵬，岷江浩荡。戊午年（1919）冬月，冯氏望族诞麟儿于仁寿。少时临《芥子园》，摹《十竹斋》，笔端已见峥嵘气象。及长，负笈延安，改冯姓为石，取太史公"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之志。窑洞油灯，照见《说书人》初稿；延河浊浪，淘洗《打倒封建》新章。此际笔墨，已显破茧之势：焦墨皴擦如金石铿锵，朱砂点染似杜鹃泣血。昔年王摩诘"前身应画师"之谶，至此方验。

共和国初立，长安画派开宗。石鲁与赵望云并辔，若李杜同耀盛唐。《转战陕北》一图出，举世皆惊：硃砂点染的赤色崖壁，似熔岩奔涌；渴笔皴擦的黄土高坡，如战鼓轰鸣。毛泽东立马河畔，非写形貌而见雄姿；群峰列阵云间，不著刀兵自显杀伐。此作融碑版之苍劲，汲壁画之浑朴，化西画之光影，开时代之新风。观者但见：斧劈皴里藏青铜铭文，没骨法中蕴汉画像石，泼彩处似见敦煌飞天，留白时犹闻边塞羌笛。

然天妒英才，运厄杰士。浩劫十年，黑云压城。批斗会上，狂徒诬其"野怪乱黑"；牛棚狱中，恶吏毁其"反动罪证"。尝被迫吞食煤渣以证"黑心"，遭铁鞭笞背而现"红心"。最痛《东渡》巨制，竟成"丑化领袖"铁证：黄河浊浪化为墨池泪海，船工号子变作冤魂悲歌。时人见其蓬头跣足，犹以木炭画地为牢，书"横眉冷对千夫指"七字，深陷尺余。此情此景，较之苏子黄州儋州之厄，郑燮扬州八怪之困，尤胜十倍。

然真金岂畏火炼？至暗时刻，反见孤光。囚室无纸，撕衣为帛；地牢缺墨，取血代朱。尝以指为笔，在墙上勾勒《华山之雄》；更撕棉成絮，于被面晕染《雪梅之洁》。某日风雪夜，闻窗外红梅折枝声，忽大笑："天地正在作画！"遂破冰取水，调灶灰为墨，就斑驳墙壁，写《寒梅图》三丈。虬枝如铁，花瓣似血，题"雪侮霜欺香益烈"七字，力透砖石。此等气节，较之文天祥《正气歌》，亦不遑多让。

拨乱反正后，病骨支离，而创作愈炽。晚期《华山系列》，真力弥满：金刀铁线勾勒山脊，若霸王扛鼎；泼彩泼墨渲染云海，似娲皇补天。细观其作，焦墨处可见甲骨裂纹，青绿中隐现青铜锈色，朱砂点染似商周漆器，留白经营如汉唐气象。更以书法入画，独创"石鲁体"：枯笔横扫似断戟折矢，浓墨重按如坠石崩云。尝言："画者，心迹也。心在流血，画岂能不红？"

纵观其艺，熔铸古今：取法青藤之狂放，参以八大之孤傲，化入石涛之氤氲，兼采黄胄之生机。更向西画取经：梵高之旋转笔触，塞尚之几何构成，马蒂斯之色彩革命，皆化为自家血肉。尤可贵者，于命悬一线之际，创"颤笔皴法"：战栗线条中蕴含不屈精神，破碎墨色里彰显生命尊严。此等境界，较之梵高《星空》之激荡，蒙克《呐喊》之焦虑，更具东方哲思。

其人其艺，已成丰碑。昔太史公云："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石鲁于绝境中迸发的艺术光辉，恰似凤凰浴火，蚌病成珠。今日观其《花卉册页》，仍见血痕隐隐：焦墨荷花，犹带批斗会唾沫；朱砂牡丹，尚凝牛棚中血泪。此非简单书画，实为生命史诗。正所谓：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史以千劫铸就一画魂。

嗟乎！长河浩荡，终归大海；巨星陨落，光耀永存。石鲁虽逝，其开拓精神永驻：长安画派门人，至今秉承"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之训；当代艺坛后学，仍在追寻"笔含金石气，墨带风雷声"之境。看今朝美术殿堂，《东方欲晓》与《父亲》并悬；观域外拍卖场上，《峨眉积雪》同《向日葵》竞辉。此非个人之幸，实乃民族艺术之涅槃重生。

赞曰：

巴山蜀水育奇峰，延河血沃艺术松。

焦墨能扛千钧鼎，朱砂可染万代红。

牛棚炼狱铸铁骨，雪侮霜欺养梅魂。

今日重展华山卷，犹闻风雷破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