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建筑的需求并没有剧烈的转变,对我来讲,在建筑实践上,过往的或者已经成为历史的,始终是很重要的。我也会常常问自己一些无厘头的问题,比如,有时会想:自己做的建筑,如果放在古罗马会是怎么样? ”
总希望从想法开始,所有事情都可以足够清晰
这始终是我做建筑时的一个希望和标准
Q:当下我们接触建筑的方式,大多是网上的图片和视频,建筑好像通过图片和视频的营建了一种全新的“文化秩序”,我没有实地看过你的项目,网络上看了一些照片,也在尝试找一种对于你和你的建筑的感受,并用语言把我的感受表达出来,当时也只想到两个字:洁净,有种想去的冲动,在建筑里感觉应该是轻松的,且这个建筑也不会让我有任何负担,似乎可以脱掉一切皮囊与盔甲。
从媒体上的图像去理解建筑,是当下一个普遍的状态。在我小的时候,建筑书上都是黑白照片,还得去找国外的杂志,才能看到漂亮的彩色照片。现在可以看到这么多的照片,可能有些人会选一张合适的照片作为出发点或参照去思考,去做设计,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包括甲方有时候也在要照片,当然是代表他们对于项目本身的一种期望,但是,若甲方看到一张照片,那么,他喜欢的是这个建筑的什么东西呢?颜色、质感还是照片的色彩亮度,亦或是喜欢建筑给他带来的某种感受?这个似乎无从说起。
所以,我们不能通过看一张照片来感受建筑,现在很多人会被这些东西牵绊住,你可能看到这张照片前景是这样,那背景是什么?墙内墙外又是什么?完全一无所知,当很多的想法和灵感来源是从几张照片发生的话,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对我而言,做设计这件事,我对自己有个比较苛刻的要求,我希望从想法开始,所有事情都可以足够清晰,清晰,也代表了一个起始的完满逻辑,这始终是我个人在做建筑时的一个希望和标准。就像我们这些同事,他们画图拿来给我看,我通常说:我只需要你一句话告诉我,你在画什么?我需要知道你到底要干嘛?要解决什么问题?这很重要,必须通过图纸很清楚地把它表达出来。
像埃森曼有时候没实际项目做时,也会自己假想一个项目,从而做出一件作品来,他干过这种事情,也蛮有意思的一种建筑经历,他的作品对我影响也很大。但可能每个人对公司的责任感不太一样,我必须要满足大家,所以,基本上还是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实际项目上面。
阿那亚马会前期草图
在国内有更大的自由度
基本上是建筑师去写这个任务书的
Q:是否甲方给到任务书的清晰程度,也将影响建筑师的设计?
在所有的项目后面,永远会有一个甲方,甲方,是一切事情最重要的根源,他们会带有自己的需求和条件,通常也会有一个“所谓的任务书”,任务书会告诉你这里边要盖一个什么东西,是文创中心还是图书馆,会写得很清楚。
但特别的是,在国外“这个任务书”还会更清楚地告诉你:它要哪些空间?以及这些空间需要多少面积。我在国外接触项目的时候,通常甲方会提供所谓的任务书,常常会是厚厚的一本,而不仅仅是几张纸,这个基本上也会是合约的一部分,他找建筑师就是要把清单上列出的需求完成,在美国是这样一个逻辑。
相对来讲,国内在这一方面就非常宽松,有很大的自由度,所以我必须设想一些事情出来。比如,这个地方想要搞活动,就建议他在这边做一个供游人休息的地方,基本上是需要建筑师去写这个任务书,告诉甲方他可以得到些什么,然后再跟甲方进行讨论。
这些思考,对我来讲是一个加号。我从来不渴望你告诉我需要多少间厕所?多少间办公室?游客待的空间是什么样的条件?实际上是由我告诉它怎样做最为适合,这些任务建筑师要非常清晰,自己来想象并完善这件事情,而这些常常会变成项目的一个重点,变成创意和思考的中心。
路易斯·康曾经说:甲方给你的任务书,你就甩到一边,你想你自己的就好。他是在美国,我不晓得他那些合约是怎么签的,其实,他后来在孟加拉做的国会大厦基本上没合约,任务书也不周全,而他依自己的设想,说服了甲方,做了一个清真寺放在议会的入口,就是这种状态。
他也认为:创意,是建筑师必备的条件,而不是甲方给你一本厚厚的册子,告诉你这间厕所有几个位置,每个位置多大面积,总共多少面积,整栋楼应该是多少面积。那样像是在解数学题,在平面图上排列组合,这边30平米这样放,80平米那样放,做成一字形,还是做个正方形,就变成那样一个德行,你不会去思考正方形暗示着什么,意味着一个流动空间、集会空间还是其他什么。
我们在面对这些项目的时候,这件事情变得很重要:有时候甲方会提任务书,但都是非常粗略的,作为建筑师,要考虑自己设计的东西放在这边,会给人什么样的体验,去接近里面可能发生的活动。在国内做项目,我可以有很大的弹性,去跟甲方建议怎么样做安排才是最好的。
阿那亚马会立面图
从人的需求出发
寻找空间的意义
Q:建筑和空间是不是应该是两件事?我们通常谈的大多应该的建筑,或者称之为构筑物,但不是在谈空间。一个建筑不就是为了这个空间才有其成为建筑的意义,让人在这个空间或者说让这个空间有更多的可能性,就像人有了身体,才有了心灵、灵魂,身体,也只是个容器。但是,这个容器会影响你的呼吸节奏,或者是你灵魂一个共鸣点,也会留存一些讯息下来。所以,我们不能背离空间来谈建筑。
你讲得很有意思,通常来讲,大家的焦点还是在实体的构筑物上面,而不是在虚的空间里面。空间最后呈现出来当然会看到构筑物,一道墙、一扇门都是构筑物。但这依旧要考虑到先后、主次的问题,我认为空间应该是思考的出发点,所以,我还是比较关注空间本身,也更加关注空间和人之间的关系和关联性。人一旦进入建筑物中去,就是要找一个空间能够呆着,不管是上班也好,工作也好,购物也好,睡觉也好,这就是这个空间的意义。
一个空间的起点,决定了空间的走向
阿那亚马会的开始
就像我最近完成的阿那亚一个马场项目,甲方很开放,用地也会有很多选择,一会儿想用这个区域,一会儿又想用那个区域,最后决定了那个位置之后,有一天我去到实地,发现实际上那个基地原本有一个马场在那边。
当时我走到一个点,突然就停了下来,觉得在这个点上将会发生一件事,这是我对于那个场地的第一感觉。场地本身是一片大面积的草地,还有沙地,中间有马场,而这个点理应是整个空间里面的一个重要位置,既可以一眼望尽周围,在周围环境中也可以一眼就看见它。
这个项目并没什么清楚的任务书,只告诉我说这里会有多少匹马,至于后来连带整个项目的思考方式,也都是以我所站的那个点作为起点,一个空间的起点也决定了空间的走向。一个马场,总会有一个入口,顾客进来之后可能也要买个票,或者坐下来歇一会儿再开始活动,这里就是那样的一个转换的起点,提供了一个资讯交流和可以休息的场所,所以,后来我们就管它叫接待中心了。
阿那亚马会_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空间,对所有人都可以是公平的
游民收容所,一样的空间,不一样的人
人为什么要盖房子,是我们需要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或是一个有安全感的空间,从原始人到现在,人最基本的渴望和需求就是这样。我曾经做过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竞赛项目,主题是游民收容所,也是要给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功能要求上为每个人10平米使用面积。
对于10平米这个事情,我想到的并不是一人一间,而是要做成一人一栋,后来,我在那个地方做了10来个10平米的小房子。我所理解的游民收容所,不是一个旅馆,从门厅进去,比如有20个房间,一人拿把钥匙进去,不是这样的。
极小住宅社区研究
这个项目有一个有趣的点,附近都是住宅区,基本上也是独栋,基地边上是当地一个比较大的酒吧,那时候我首先考虑的是,人要怎样实现一种在这里的生活,是要在住宅区里搞个流浪汉聚集居住的场所?那么,周围居民会不会很头疼?想法其实很简单,这里应该要有必要的生活设施,也有给游民们吃饭、洗澡的地方,同时也要有他们可以坐下来共同生活的室内空间。所以,我把整个地块设计成了一个可以种菜的农场,很多空地基本上都可以耕作,在整个房子的立面和屋顶都装有PVC管,也可以种上一些蔬菜。
这是一个蛮有趣的事情,对于周围居民来讲,像是个微型的农场,同时也解决了流浪汉对空间的需求问题。这里边还有个小广场,周末可以摆市集,餐厅里面设有厨房,这些流浪汉也可以来做饭,附近的居民也可以来这边消费,这样既改善流浪汉的形象,也建立了这个群体和周边居民的良性关系。流浪汉,并不是一个负面的、危害社会的人群,他们也只是没有地方住而已。
极小住宅社区研究模型
整个空间基本上是这样的一个设计构想,所以,在做建筑的时候,我们可能需要找到一个更本质的需求。流浪汉住在这边,马路对面还有别人住,那些是有家可归的人,这些流浪汉在临时的家又该怎么去面对那些人群,这个就需要建筑走向更加社会性的维度去思考问题。这个项目的社会意义比较强一点,对我来讲,也是不可逃避的课题,必须面对社会性的一面,所有的空间的给与,也都会面临这样的一个状态。
极小住宅社区研究效果图
房子长什么样子
从来不是一开始会想的事情
Q:阿那亚马场这个项目里,一开始介入空间的时候,你思考更多的是人的行为踪迹,也就是来到这个空间里的人要干什么?另外一个思考就是:你希望人在这个空间做什么事情,这个很重要。但我们现在很多甲方对风格指向也会比较明确,也会要求说一定要设计成为什么样子、亦或是什么样一种风格?
这种类型的甲方,可能就是建筑专业以外的人群,也可能他们自身并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情,或者表达他们的目的和诉求。当他们讲到日式的时候,可能意味着想要一个线条感很强的、一个很开阔的空间,所以,通常面对这种情况,可能我会重新解构一下他的需求。对我来讲,人的需求以及需求与场所之间的关系,这一系列的思考都非常重要,而房子长什么样子,也从来都不是一开始会想的事情。
阿那亚马会_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我曾三次参观伊姆斯夫妇(Charles and Ray Eames)在洛杉矶海边做的自宅。他们最早的一个方案是底层架空、主立面朝向太平洋的一个方案,这样就可以呈现出无敌海景界面,人,也不是站在地上看,而是被抬高起来看。而最后盖出来的成品却并不是这样的,他们觉得:他们更喜欢边上这块草地,就把房子朝向换了,不再是所有窗子面对大海,他觉得面对大片草地比看太平洋要精彩太多了。
我相当佩服他们的看法,在设计里面,这个点也就显得特别重要。因为我们有时候会依据约定俗成的规则,得出一些对于空间的想象和答案,这就很可怕。很多地产商在海边也是造海景房,建筑主要立面全部冲向海景。我觉得住宅内不同的空间应该还会有别样的思考,可以试着这样换个角度想:你为什么一定要正着看,斜着看也是看得到海的,看海这边有个比较小的空间,会不会更精彩呢?
当然那个建筑师是给自己做的房子,他爱怎么搞怎么搞,但客观来讲,那个房子确实这样摆在那块地上比较好,我去看了三次,我也觉得确实如此。我们不能用我们已有的知识捆绑与我们对当下的认知或者情绪之后的一种渲染,让我们自身有所约束,然后就给出一个所谓的结果,并告诉世人这个东西一定是怎么样的一个状态。康就是一个例子,他常常也在提一些问题,比如问一块砖,砖要成为什么?他也常常告诉学生:要问问你这个房子它想成为什么?所以,你必须要怎么做才能成为那样,以此成为下个问题的一种问法。
就像刚刚说的马场接待中心,下一个问题就是:接待谁?怎么接待?3米高的够不够?3米6怎么样?人在里面舒不舒服?当有这么多不熟的人同在这个空间的时候,你会思考这个问题。所以,我希望有一个比较高的空间在这个点上发生,最后,房子局部设计成了两层楼,然后是一个斜屋顶。
怎么样让人在这个空间里可以自在地相处,就是建筑师需要处理的事情。在城市里盖一个房子也是一样,规范都会很清楚,这条马路多宽,建筑要退离马路多远,这些都是死的规定,只是告诉你不要超过那条线就行了。但是,我的看法是要去考虑怎么样建立这个房子跟这条街道的关系,跟人行道的关系,跟汽车的关系,跟人的关系,我个人会花比较多的时间去考虑这些事情上面。
阿那亚马会_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建筑的发展比较慢
始终会有一个关于“起源”的探讨
Q:刚才说到空间的起点也好或者空间本身也好,其实它是有形无形地在某个时间段,已经在建立各种关系,或者也在促成一种新的关系。因为,可能有的空间不宜居,但你也会很想去那个地方,那么它是否也是具备了某种功能性存在的空间?
可能有时候是满足了多种关系或者有时候满足一种关系即可,基于这种考虑,会有空间本身的一个起点,就是说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它是从哪边开始的,对我来讲,这是一个建筑起源性的问题探讨。
建筑世界,始终是一个连续不间断的发展过程,从最古老的文明到现代,建筑始终会有这么一条线,有一定的时间关系。它不像科技,发现一个新的例子,可能之前的全都被推翻了,每个建筑盖起来都会存在几十年,长的甚至几百年、几千年,建筑这件事情发展非常慢,不像科技,始终在变化。
长久以来,人对建筑的需求并没有发生剧烈的转变,5000年前的人也在洗澡,2000年前罗马人洗澡还要盖个大浴场,现在每一家都有自来水,大家自己在家洗,很少有人去浴场洗澡,当下的浴场,我们也大多是去社交。变化更多是需求的品质,而品质可能更多是被科技改变了,现在家家户户有冷气了,所以,基本上窗子开不开都无所谓。
对我来讲,对建筑实践的思考,历史给予的始终是很重要的。我也会常常会问自己一些无厘头的问题,比如,会想自己做的建筑,如果放在古罗马会是怎么样?如果我做的游民收容所在罗马,自己该怎么去解释这件事情?所有的项目我都会很好奇,也时不时的会这样去思考一下。
从一个比较宏观的历史角度,去看这些事情,你会发觉在建筑上面其实很多并没有变化,譬如那些结构元素,柱子还是柱子,屋顶还是屋顶,但空间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比如,一个可以遮阳避雨的廊下空间,在罗马一大堆,中国南方的骑楼也是,城市很多公共空间都是如此。当然其中的行为可能会发生变化,在罗马可能是一个教堂的回廊,骑楼边可能是商店,但是这个元素始终还是在这边,可能在新的时代,可以用更细的柱子去完成它,“所谓差异”也只仅限于此。
所以,很多东西会有一个比较恒定的价值。比如,柱廊是什么样的比例?我们呆在里面会舒服,到了现代的一座大城市里面重要的公共空间,要放大多少比例去达成这个目的,在建筑物里面,我觉得始终会有这样一个问题的起源性思考。
阿那亚马会_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复制式的生长
是无法想象的一个噩梦
Q:我们似乎也一直在探讨:不要去追求建筑最后成为什么样子这件事,但现在确实大家在追求一个样子,我也在疑惑到底是为什么?建筑表皮的符号语言,是我们现在这个时段一定需要的吗?
这完全不是我们所真正需要的,这是一个噩梦。现在很多地方在搞这些事情,就是照着几张照片做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什么文化园、文创园,很多城市都搞了一堆,但是这些东西成功的并不多。不是你照个样子做出来,挂个文创招牌,拍照漂亮,就好像很有创意,年轻人去卖一些小东西,网红打卡一下,以后租你商铺的人就每天眉开眼笑,不是这样的一个情况,有太多悲惨的例子。可能花了多少个亿,搞了一个文创园,到最后,只是在手机上流行了一下,手机上流行还算是不错的了,可能最后也没人去租那些店。
也有人做什么画家村,有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就很直白跟他说:艺术家创作的时候,他一定会在他熟悉的地方,创作是很个人的行为,不是你做一个画家村,他就要搬到你的画家村来,才能画得出一幅画。他们的目的无非就是画家来了,可以吸引人群带来商机,或者把一群画家放在这里,让他们有一个画廊或商业平台可以进行交换,问题是画家需要跑到一个商业平台来做创作吗?
所以,建筑师所要创造的空间,最重要是怎么诚实地面对人,面对一个时代。并不是我在西安盖了一个东西非常成功,直接就搬到北京来,像丽江的酒吧街很热闹,很多城市就把它直接复制到自己城市去,在浙江我也看过像是丽江的那条街。
作为建筑师,我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阿那亚马会_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我始终重要考虑就是那两点:第一,空间是什么样子,到底要告诉人们一件什么样的事;第二,这块土地要放个东西,那个东西又应该是什么样?
本文图片由徐千禾老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