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上一回,我们讲了,公元371年,十一月,东晋大司马桓温主导了一次废立活动,废皇帝司马奕为海西公,立会稽王司马昱为帝,是为晋简文帝。
史称,桓温威震朝廷内外,司马昱虽然做了皇帝,实际上什么都说了不算,还常常担心,别让桓温那家伙,把自己也给废了。
此前,荧惑守太微端门。荧惑就是火星,大概意思是说,火星跑到太微星座的某个地方了,具体含义咱不懂,反正古人认为,这个天象对帝王大约是不利的。
果然,一个月后,皇帝司马奕就被废掉了。
司马昱刚当了一个来月皇帝,十二月二十七日,荧惑又逆行入太微,把司马昱腻味的啊!
正好,中书侍郎郗超在宫里值班,司马昱就对郗超说:
寿命长短,我本来是无所谓的,但近日发生之事(指废掉海西公司马奕的事),不会再来一次吧?
郗超说:
大司马桓温,内固社稷,外图远略,我以全家百口的性命担保,绝不会发生那种非常之事。
衣赐履说:郗超是桓温的亲信,之前做桓温的参军,废立皇帝就是他跟桓温建议的,现在调任中书侍郎,在宫里头工作。我理解,他是桓温专门放在朝里,给自己做内应的。郗超以全家百余口的性命为桓温作保,我个人认为,他的话,可信。这种毒誓,如果说的是假话,只有司马懿那种极品人物才做得到。
因为郗超的后台是桓温,郗超本人大概也是那种比较高调跋扈的,虽然官职并不算太高,但朝廷干部都有点害怕他。有一次,谢安和左卫将军王坦之一起去拜见郗超,跟外面拿了个号,排队等着,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了,郗超还没有见他们。王坦之心里窝火,站起身来要走。
谢安说,你就不能为了性命再忍耐一会儿吗!
当时,郗超势子就是这么大。
衣赐履说:我总觉得,谢安“不能为性命忍俄顷邪”的话,有点不靠谱儿。把见郗超一面拔到保命的高度,似乎抬举了郗超。
后来,郗超请假去看望老爹郗愔,司马昱说:
你给令尊带个话儿,家国之事,搞到了这种地步,都是因为我不能以大道匡正的缘故,惭愧之心,无以言表啊!
接着,吟诵了庾阐(文学家,与庾亮同族)的诗句:
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吟罢,潸然泪下,胡子、衣襟,湿了一大片。
好,咱摆一摆这位五十多岁的新皇帝。
司马昱,字道万,是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小儿子。打小就聪明得不得了,司马睿非常喜欢他。占卜界的传奇人物郭璞,不晓得在什么场合下见到了司马昱,说:
兴晋祚者,必此人也。
使大晋兴隆的,就是这个娃娃!
衣赐履说:郭璞死于公元324年,司马昱生于公元320年,也即是说,如果郭璞确实说过这个话,司马昱顶多三四岁。
司马昱长大之后,清虚寡欲,特别善于清谈(尤善玄言)。公元322年,司马睿下诏说:
我爷爷(琅邪武王司马伷)、我爹(琅邪恭王司马觐)都是琅邪王,现在琅邪国没有继承人,无人主持祭祀,我心里很是牵挂。皇子司马昱,仁明有智度,可以承担这个使命,以慰藉祖宗之恩。现封司马昱为琅邪王,按旧制食会稽、宣城二郡。
衣赐履说:注意,司马昱本年三岁,周岁才两岁,司马睿对他“仁明有智度”的评价,委实有些可疑。
公元326年,司马昱的生母郑夫人去世。七岁的司马昱悲痛至极,哭得肝肠寸断,坚持要为老娘服重孝。成帝司马衍也为司马昱感到悲哀,准许他的请求(哀而许之)。
衣赐履说:史书有时候看似严肃,一细抠,就非常搞笑。成帝司马衍,比司马昱还小一岁,当时六岁,搁现在,幼儿园还没毕业呢,他会“哀而许之”吗?
另,司马昱的生母名叫郑阿春,后来,晋朝廷规定,要避郑阿春的讳,凡名字里有“春”的,都改成“阳”。史书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地名“寿阳”,其实就是寿春。
【帅哥司马昱】
之后,司马昱被改封为会稽王,七七八八做了些官,二十多岁,就跟朝里辅政了,辅了三任皇帝(穆帝司马聃、哀帝司马丕、废帝司马奕),近三十年。
司马昱的官路,非常顺畅,但是,生活上颇有些不顺心的事儿。
司马昱做会稽王时,娶了王述(太原王氏,王坦之的老爹)的堂妹王简姬为妃子,生了俩儿子,司马道生和司马俞生。司马昱非常高兴,立司马道生为世子。但是,这位司马道生,粗鲁狂躁,品行不端。
公元348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司马昱把王简姬、司马道生母子,全都废黜,幽禁起来。王简姬忧愁而死,司马道生后来也去世了,享年二十四岁。司马俞生和司马昱的另外三个儿子,司马郁、司马朱生、司马天流,全都早夭,这样,司马昱就没了继承人。此后十余年间,司马昱的众姬妾,一个怀孕的都没有。
没有儿子,司马昱内心焦虑啊,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估计连电线杆子上、墙根儿上贴的治疗不孕不育的小广告都试过了,但是,全都没用。
司马昱愁得啊,只好去算命。
有人给司马昱引见了当时算命界的大牛——扈谦。
这位扈爷,可不得了,咱举一个例子,大家就清楚他的道行了。扈谦曾经给皇帝司马奕算过命,卦成之后,说:
晋室有盘石之固,陛下有出宫之象。
晋王朝结实得很,没啥可担心的,但是皇上您,在宫里恐怕是呆不住了。
后来,皇上司马奕被废为海西公。
怎么样,扈大牛牛吧?
司马昱把扈大牛请来,卜了一卦。
卦成之后,扈大牛说:
王爷,您家里有一个女子,应当生两个儿子,都是贵命,其中一个,将会使我们大晋朝重新伟大(终盛晋室)!
司马昱内心狂喜,不断播种,但是过了很久,除了有个姓徐的贵人生了新安公主之外,半个儿子也没生出来。
当时,有个叫许迈的道士,朝臣都说此人已经得道,特别是王羲之,简直把许迈当神仙膜拜。司马昱有次见到许神仙,就问起生儿子事儿来。许神仙倒也谦逊,表示自己就是普通人儿,啥都不懂,啥也不会,但最后强调说:
扈谦说的是对的,王爷您得广泛撒网诶,扩大播种面儿,别老守着那几个喜欢的播诶。
司马昱又来精神了,但是,几年下来,兢兢业业,广泛播种,老腰都要累断了,依然是颗粒无收。
司马昱没办法,又找了个精通相面的到家来,给自己的婆姨们看相,看到底哪个能生。
司马昱把妻妾们全都叫出来,一溜儿站好,看相的一个一个仔细端详,最后摇了摇头,说:
这些都不是。
司马昱眉头拧成疙瘩,咬着嘴唇,揪着胡子,一狠心,让人把家里的婆子丫头买菜的洗碗的刷马桶的,只要是女的,全都叫出来。看相的又一个一个看过去,当看到一个又黑又长的女子时,看相的当场就惊住了,指着黑长女说:
就是她了!
这个女女叫李陵容,在司马昱家的纺织作坊里工作,因为又长又黑,宫女们都叫他“昆仑”。
【这昆仑奴,我也喜欢啊!】
衣赐履说:昆仑,就是昆仑奴,古代豪门富家,以南海国人为奴,称为昆仑奴。不过,李大姐是不是昆仑奴不好说,有可能只是因为又黑又长,被戏称为昆仑。但是,她出身微贱,则毋庸置疑。
司马昱大概是不太喜欢李昆仑的,但是为了生儿子的大计,只好宠幸。李昆仑确实争气,而且很会造势,她宣称,多次梦见两条龙枕着她的膝盖,又梦到太阳和月亮扑入她的怀中。司马昱听说后,颇为惊讶。之后,李昆仑连着生了后来的孝武帝司马曜和会稽王司马道子,顺带手,买二赠一,还生了个鄱阳长公主。
因此,虽然司马昱做皇帝时,已经年过五十,但俩儿子年龄尚小。
公元372年,三月二十五日,司马昱派侍中王坦之,前往大司马桓温的驻地姑孰(安徽省当涂县),征召他入朝辅政。
桓温再次推辞。
七月二十三日,司马昱身体不适,给桓温下诏说:
我大概是不行了,你赶紧回朝,我盼着和你见一面。快来,快来!
一日一夜,接连发出四道诏令。
桓温上书,大意是说:
皇上您身体不适,已经有些日子了,我心下十分惶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事物盛衰,都有规律,预有准备,总不是坏事(夫盛衰常理,过备无害)。正因如此,当汉高帝刘邦卧床时,吕后才向他询问,谁可做汉朝的丞相;汉武帝刘彻病危时,才有以霍光辅政的举措。流着泪过问身后事,那是因为,社稷事大啊!如今,皇子幼冲,朝中的贤才,最优秀的就是谢安和王坦之。国家内部君主幼弱,外部有强寇需要抵御,这是群臣担忧、而又不得不面对的局面。陛下应该把辅政的事儿赶紧定下来,让群臣心有寄托,而谢安等人有了底数,自可尽心尽力,于公于私,都很适宜。至于老臣我,已经位兼将相,我和陛下,是几十年的交情,现在,我也上年纪了,一身的毛病,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辅政的事儿,我是真的没有精力去做了(无所复堪托以后事)。
衣赐履说:这封信,我个人感觉,写得很实在。《通鉴》没有采用,读者就不会知道,桓温原来还向司马昱推荐过谢安和王坦之为辅政大臣。
学术界普遍认为,桓温有篡位之心,所以对他写此信的动机多有质疑。比如,田余庆先生认为,“桓温辞不入都,有疏荐谢安、王坦之……这自然是故作姿态,以观王、谢士族的反应”。
这个论断,当然不一定错,但我不大能够接受。
讲真,如果我是桓温,我在政治上还有进一步的要求,不管是想篡位,还是想当周公摄政,我断不会跟姑孰呆着啊,我肯定一早就赶到皇上身边儿,施加影响,让他在死前作出有利于我的决定啊!当年,他们司马家的老祖宗司马懿,按史书的说法,一夜之间驱车四百里回到洛阳,赶上与魏明帝曹叡见了最后一面,拿到了托孤的权力,这才为司马家取代曹家奠定了基础。
皇帝都要死了,桓温还在百里之外,“以观王、谢士族的反应”,还打算夺权,这种作法,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诶!
【曹叡托孤司马懿】
七月二十八日,司马昱立十一岁的司马曜为太子;又封小儿子司马道子为琅邪王,兼领会稽国。
司马昱下达遗诏:
大司马桓温依据周公的旧例,代理皇帝摄政。
又说:
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衣赐履说:如果记录实属,简直就是刘备托孤孔明诶。但大多学者认为,司马昱是惮于桓温的淫威,不得不下此诏。
侍中王坦之手持诏书进入宫中,当着司马昱的面,撕个粉碎。
司马昱说,这个天下,对我来说,本来就是意外所得,你这是做什么(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
王坦之说,天下,是宣皇帝(司马懿)和元皇帝(司马睿)的天下,陛下岂可专断!
于是,司马昱就让王坦之修改了诏书,说:
家国之事,全都听命于大司马桓温,如诸葛亮、王导故事。
当日,司马昱驾崩,享年五十三岁。
史称,司马昱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言谈举止得体,喜爱典籍。他虽然神情恬淡,见识通达,但并没有济世大略。谢安认为,司马昱和晋惠帝司马衷是一类人物,只是清谈方面比晋惠帝略胜一筹(谢安称为惠帝之流,表谈差胜耳)。
衣赐履说:谢安这话,我咋恁不信呢!要说王敦、桓温这样的跋扈之人,说出这种话来,也就罢了。谢安混迹官场数十年,以谦让隐忍著称,岂可说出这样无聊无智,甚至有可能给家族招祸的话来!
咱如果跟这儿争辩司马昱和司马衷根本没有可比性,能举出的例子,一卡车装不下,但是,又无聊,又无趣。咱只讲一件事儿。
《晋书·简文帝纪》载:
司马昱曾经与桓温,还有武陵王司马晞同乘一车游玩。桓温突然下令,让卫队鸣鼓吹角,车辆疾驰,士卒狂奔,想看看司马昱有什么表现。结果,倒是喜欢舞刀弄枪的司马晞吓了个半死,大吼大叫,闹着要下车。而司马昱就跟啥事儿没有似的,安然无惧色。自此之后,桓温对司马昱,颇为惮服。
桓温惮服的人,谢安会说他是司马衷之流?
皇上死了,应该立新皇上,但是,群臣狐疑,不敢“立嗣”(群臣疑惑,未敢立嗣)。
有人说,这么大的事儿,应该由大司马桓温来处理。
尚书仆射王彪之正色说:
天子驾崩,太子代立,大司马怎么有资格提出异议?如果非要当面询问,一定会被他责备。
于是,经过朝议,由太子司马曜即位。
司马昱驾崩当天,司马曜即皇帝位,是为晋孝武帝,大赦。
太皇太后(崇德太后)褚蒜子下达诏令,因皇帝司马曜年幼,并且需要给先皇服丧,由大司马桓温依据周公摄政的旧例行事。
命令已经发出,王彪之说:
这是非常大事,大司马一定会坚决辞让,那么,朝廷政务停滞,耽误先帝陵墓的修筑。我不敢遵奉命令,谨将诏书密封归还。
于是,事情没能实施。
史称,桓温正跟家里等着司马昱将皇位禅让给自己,哪怕没有禅让,做个周公摄政也可以啊,结果,这个也没等到。
桓温于是非常怨怒,给弟弟桓冲写信说:
先帝遗诏,让我依诸葛亮、王导的旧例辅政。
桓温怀疑这是王坦之、谢安在里面捣的鬼,对他们怀恨在心。
衣赐履说:我真读不懂了,王坦之、谢安、王彪之所作所为,居然,桓温一点儿都不知道诶!他真的只是在家等着“接受禅让”呢!
在先皇驾崩、新皇登基的整个儿过程中,竟然,桓温的党羽,一个都没出现!这个时候,桓温的旧部,在朝里做官的,有的是,桓温的老弟桓秘,时任中领军,是宫里头最重要的武职之一;桓温最器重的干部郗超,是中书侍郎,他们都跑哪儿去了?
你们即使不发言,给大司马传个话儿、捎个信儿,也不会吗?
混官场大半辈子,打仗打了几十年,桓大司马不晓得情报的重要性吗?你要有心篡位,怎么也得派个特别行动小组到朝里探听消息吧?
竟然,什么都没做!
新皇司马曜下诏说:
先帝给我遗令说,要像对待他一样对待大司马(事大司马如事吾)。
衣赐履说:还是刘备托孤孔明。
又下诏说:
大司马是社稷的依靠,先帝把家国之事,全都托付给他,内外事务,都由大司马决断。
司马曜又派谢安前往姑孰,征召桓温入朝辅政。加桓温羽葆鼓吹,武贲卫士六十人,桓温推辞不受。
公元373年,二月,桓温进京,朝见皇帝。
于是乎,桓温打算夺取大晋政权的消息,不胫而走。各种极为刺激、辛辣的谣言,在建康城内疯传。朝廷内外,空气嗅起来,都有一种热辣辣的味道。
桓温入朝,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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