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困境,带着绚烂的体验和死去的经验,打磨着无字的墓碑

解毒时光 2020-03-04 18:32:40

20多年前,在一个略显燥热的春夏交际,我推开了那扇玻璃门,手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插进口袋里攥着五十块钱,看看熙攘的排队人群,又看看在饭桌上各自忙活的食客,瞬间定在那里,以往的人生经验,不足以让我继续轻松的迈出脚步,该走向排队那里,还是找一个桌子。

我愣愣的站了一会儿,努力的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动作,希望从他们身上学到点什么。耳边似乎有个嘀嗒的时钟,把原本轻松的时间赶的有些紧张。抬起头来看着那挂在最高处的菜单,尽力寻找着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曾经听谁说过或在哪儿看到过的东西,哪怕只是堆积在脑海中不起眼的角落,都可能会被视为救命的珍宝。

鼓起勇气排在队伍中的时候,一边继续观察着别人,一边抬起头看着菜单,一边在脑海中搜索着相似的经验,大脑在高速运转中略显得有些疲惫,肾上腺素此时一定会参与进来,支撑着我完成眼前的这一切,代价就是手心的汗已经快把五十元打湿。

在前面只有一位顾客,马上就要轮到我的时候,心脏继续着它的加速,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编排该如何说话,就像第一次打电话时那种事先的排练。这时喧杂的周遭似乎被按了静音键,我快速转动的大脑中已经容不下太多的额外信息,一切都被屏蔽掉。

当轮到我时,刚刚不断重复加强的内部世界突然被打断,这时不仅要想着点单,突然间种种复杂的念头夹杂到一起冲进本就负载的大脑——如何显得老练点?我的穿着是否得体?点完了该往哪边走?后面的人会不会嘲笑我?

终于熬过了点单,拿到了食物,不过浑身的警惕并没有放松。我端着盘子,眼睛寻找着座位,在人群中穿梭,仿佛抱着重要的文件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奔跑,想象着自己帅气的走位,还要避免被别人撞到可乐洒出来,直到找到了个没人的座位。

其实这一切不过也就十几分钟,而我仿佛经历了一场战役,身心疲惫,带着一种新鲜的兴奋,完成的窃喜,还有些羞愧,开始享用人生第一顿自己去买的——肯德基。

哪怕是过了二十多年,那天下午的阳光,我依然记得有多明媚,那个餐厅的位置、格局,都在我那个快速而又仔细的扫描后深深烙在记忆中,而更深刻的,还是当时的种种情绪,紧张、局促以及强自尊下的支撑和完成后的瘫软。

但这种深刻的经验,在此后的生命中,逐渐减少,少到无从回忆。

关于经验,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里面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这一现象有一个明显的原因:经验贬值了。而且看来它还在贬,在朝着一个无底洞贬下去。无论何时,你只要扫一眼报纸,就会发现它又创了新低,你都会发现,不仅外部世界的图景,而且精神世界的图景也是一样,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我们从来以为不可能的变化。

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有一个过程越来越明显化了。而且自那时以来这一过程还不曾止歇过。战争结束后从战场归来的人们变得少言寡语了——可言说的经验不是变得丰富了,而是变得贫乏了。这难道不是随处可见的吗?十年后战争书籍如潮涌水泻一般被抛了出来,但其中所讲的绝不是人们口口相传的那种经验。

这毫不奇怪。因为从来没有任何经验遇到过如此根本性的挑战:战略经验遇到战术性战争的挑战;经济经验遇到通货膨胀的挑战;道德经验遇到当权者的挑战。幼时乘马拉街车上学的一代人,此时站在乡间辽阔的天空下;除了天空的云,其余一切都不是旧日的模样了;在云的下面,在毁灭性的洪流横冲直撞、毁灭性的爆炸彼伏此起的原野上,是渺小、脆弱的人的身影。”

套用依据尼采式的论断:现代人的经验死了,死在人们爆炸性的体验中。

这背后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现代城市中,丰富多彩的带给人惊颤的体验,以及在这个体验之下经验的匮乏。

都说初恋只有一次,这种初次的情感,带给人的全新的经验感受,是不可比拟的,倒不是因为那份爱有多强烈、有多深刻,而是在面对这种从未有过的经验的时候,人会调动起全部的感官以及加速运动的大脑,在高速的内部体验和缓慢的外部进程之间,获得一种近似慢镜头摇过的人生感受,每一帧都发着光,在大脑皮层中神经元里,烫出深深的沟壑。

这种震慑灵魂的体验,仿佛是欲求不得的灵药,让人陷入持久的回味和追求中。而现代化的都市,在飞速变化和发展中,企图满足人们这种对经验的欲求,用光怪陆离的景象,制造出陌生的体验。但恰恰就是这些貌似陌生的体验,破坏了现代人的经验。

凡是能制造出来的东西,都是有着某种模式。现代都市急于满足人们对经验需求而制造出来的那些表面上绚丽的体验,实则是一种共同的模板演变出来的不同形态而已。就感情来说,都市创造出更多的人们相遇的方式、恋爱的去处甚至结婚的仪式,但这背后无非是在传统的故事形态中加入的一些现代元素,在剥离了物质和科技包裹之后,就可以看到这种体验是多么匮乏,匮乏到万千个人的故事长成了一个样子。

这种速食的经验不仅仅是来自于供应,也来自于人们的一种适应性需求。在飞速发展的时代,人们无暇停住脚步,对自己的生活进行过多思考。人的精力更多被用来应付出现的新事物、新挑战、新机会上。面对瞬息万变的环境,最好的办法,就是模式化,将很多的东西固定成一个框架,面对的时候无需过多思考,只要根据一种流程就可以应付。

这种本应该是一种优势的策略,即剩下来的大脑可以用作更多的思考和直面更多的体验,但却被懒惰的人用成了杀死经验的武器。在将大多数事情模式化之后,人们选择了躺在框架中,休息、娱乐。

如今,人们几乎不去思考什么婚姻、情感,在踏入人生的旅程之后,想当然的接受这一流传许久的“经验框架”,按照流传下来的经验,按照老一辈的习俗,按照同辈人的模板,就可以完成这个被称为“人生大事”的东西。随后按照框架去工作,去赚钱,去生活下去。

因为按照“经验框架”,人们剩下了很多时间,可并没有去创造什么,而是用娱乐去挥霍。这种挥霍时间的需求,不但创造了一个很大的被称作“文化市场”的东西,还创造出大量的“虚假经验”,充斥在生活当中。

综艺娱乐、电视剧、电影、小说,这些原本能够传递一些新鲜的他人的人生经验的东西,为了迎合娱乐化的需求夸张变形,几乎脱离了任何人的经验,而纯粹是一种虚假的构建,构建出一个人生无法经历,无法体验的世界。在这种架空的经验之上,杀死了人们残存的追求真实的欲望,而彻底沦为虚假的奴仆。

网络的的繁盛,更是加速了经验死亡的进程。大量的声音在网络中第一时间同步,一切的事情都以一种即刻爆炸的状态在网络中散布开。表面上看,网络是人类经验的集大成者,我们可以在上面找到答案,找到他人的经验,看到他人的文字和故事,看到他人直播分享的生活。面对任何大事件,似乎都能听见他人的声音汇集在一起。

但在这背后,个人呢?个人的经验呢?

网络仿佛制造了一条经验的洪流,每个人像是个小筏子,在人类共同的经验洪流之上,在这没有任何陌生的东西,他人的体验,就是我的体验,似乎他人的恐惧被我看见后就不再是恐惧,他人的快乐被我分享之后变成了更多的快乐。但这条河流并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个人的经验,在这条河流面前,变成了除了贡献的溪流之外不再有任何价值。个人经验彻底的死在共同的经历当中。每个人的头脑不再有新鲜的东西产生,不再有令人兴奋和心动的经验感受,那条属于自己的经验之河干涸了,我们只能去网络中的共同经验洪流中取水,取出来那不属于自己的、被强加的经验。

更令人失望的是,大多数人放弃了抵抗,放弃了对自我经验的追寻。

有多少人,每天重复着这个社会的套话,说着他人说过的言语;有多少人,放弃了对自我感受的思考,而直接全盘接受着各种模式框架;有多少人,在想要表达自己的个人经验的时候,语焉不详,甚至写不出超过三五十字的话语。

经验的死亡,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社会充斥着太多的信息,各种模式化的语言,唯独看不见个人性的话语。

语言是人们思考的工具,更是把经验内化,同时向外传递的核心。语言表面上的泛滥与真实思想的匮乏,是集体化模式化体验的暴政,也是个体经验死亡的墓碑。

可笑的就是,现代世界的人,出生之后,就开始用语言,在自己所在的一寸田地造着坟墓,为了我们死去的经验,和即将死去的躯体有一个栖身之所。用一生,和一座墓碑,用来证明自己曾经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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