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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李梅一个人在厨房里收拾着碗筷、灶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妹妹打来的。
妹妹问：“姐，吃了吗？”
“刚吃完，在收拾。你呢？”
“我吃完了，冬天我和你妹夫都吃两顿饭，晚饭吃得早。姐，今年春节你回来吗？我想你了，一起回来过年吧！”妹妹轻声说。
“嗯，我看看吧！我也想你们了。”李梅说。
姐俩儿又唠了一会儿，才挂断电话。
放下电话，李梅并没有继续收拾，而是眺望着窗外。她的目光很迷离，好似想透过这扇窗看到想念的家乡。她心想，是该回家了。
她已经有十年没回家过年了。前几年，都是妹妹往她这跑，来看她。这几年，妹妹的婆婆身体也不好了，妹妹不方便出来，她们姐俩已经有几年没见面了，她想回去看看妹妹，再给爹娘上上坟。
她叹了口气，把抹布放好，走进厅里。丈夫王海正倚在沙发上扒拉着手机。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岁月虽然在他的脸上也留下了一些印痕，但终归是厚待他的，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与他结婚快三十年了，他一直像是这个家的编外人士，油瓶子倒了也不扶一下。饭好了喊几声后才过来吃，不喊就不吃。她病了不爱动，让他去熬点粥，他都会很不耐烦地说那就别吃了。
有几次，她下班回来晚，别家灯火通明，炊烟袅袅。他却连灯都不开，就躺在沙发上看手机。
有时，她真想问他：当初为什么要结婚？既然没有家庭责任感，干嘛要娶妻？
王海似乎感觉到李梅在看自己，就没好气地说：“站我这干啥？别挡我亮。”
李梅想讽刺他几句，可想想自己说了又要惹人不高兴，不定多久不理自己。算了，索性也坐在了离他不远的沙发上没再吱声。
王海看着手机，依然无视李梅的沉默。李梅长出了一口气，说：“小妹刚才给我打电话，请咱回老家过年。”
王海头都没抬，说了一句：“孩子们好不容易回来，在家过年多好，回老家干啥，又都不熟，多尴尬。”
李梅还想再劝一下，王海不耐烦的说：“行了，别说了，不去！”
李梅看着低头只看手机其他全不在意的王海，手气得直抖。她努力让自己压住火气，站起来向卧室走去。可她刚走到卧室门口，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李梅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王海正在门边给谁打着电话，她听着像是在和在外地做医生的儿子通电话。
李梅慢慢地坐起身，王海走过来，问：“醒了？觉得怎么样？”
李梅没回答，而是问道：“我是啥病？”王海没回答，皱着眉头说：“早就告诉你剩饭剩菜别吃，你不听，总怕浪费，咱又不是吃不起……”
李梅听着他从自己醒来就开始埋怨的不耐表情，莫名烦躁，对王海说：“你先去外面走走，我自己待会。”
王海犹疑地看了看她，走了出去。李梅把脸扣在了枕头上，嘶声痛哭，她知道自己得的肯定不是好病，她胃疼好几年了，每次她和王海说，他都不耐烦地说她事多，还说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不舒服的，忍忍就过去了。
第二天，李梅还是从医生的口中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癌症晚期，她已到了生命倒计时。
晚上，家庭会议上儿子和女儿建议带她立即去北京治疗。她说她要先回趟老家。
女儿说：“妈，有病就要治疗，你不能耽误病情。”
王海很生气，厉声对她说：“不想活你就回老家。”
她这次没管王海的不高兴，而是问他：“我还能活吗？”全家人静默不语，唯有几个人轻轻地呼吸声。
她接着说：“我这次去北京治疗，不知还能不能回得来。所以，我必须先回一趟老家。”
王海还想说什么，儿子打断他，说：“行，我去办出院手续，我们下午就去。”
于是，在儿子的支持下李梅在离别十年后终于回到了老家。
到老家后的李梅人似乎精神了很多，她与妹妹妹夫聊天，她又带着一家人去墓地祭奠父母。
在墓地，王海站在一边摆弄着他的手机，女儿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只有儿子蹲在她的身旁，陪她给外公外婆烧纸。
李梅一边烧着纸，一边流着泪。她对儿子说：“妈若死了，你给妈埋在你外公外婆身边。”儿子没有说话。
李梅接着说：“我在他们身边踏实。”儿子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他第一次感受到母亲内心很痛苦。
从妹妹家吃过晚饭，李梅搬着凳子坐到了外面。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炒咸菜的香味，她也听到了远处人家传来的狗叫声。这些，都是深刻在记忆里的乡音，她感觉特别亲切。
妹夫怕她冻感冒，让她去屋里坐着。她笑着说：“不冷，我很喜欢。”
妹夫连忙进屋，把火盆搬了出来。一家人围着她，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李梅微笑着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吧！把我安顿好你们就回去各忙各的。我还能照顾好自己，实在不行，你们帮我请个护工也行。”众人听她这么说，长舒了一口气，却又隐隐觉得哪不妥。
王海依然在刷着手机，丝毫没有意愿讨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梅接着说道：“住院之前，我想做一件事，我想把婚离了。”儿女满脸惊讶地看着她。王海也从手机的思绪里跳出来，满脸疑问地问：“你说什么？”
李梅说：“我想跟你离婚，就算死了，我的墓碑上也不想出现你的名字。”
王海很意外，一向温柔贤惠的妻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愤怒地压低声音说：“这辈子夫妻一场，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恨我，我有对你做过什么吗？”
听完王海的质疑，李梅自嘲地笑了一下，问道：“你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我妈病了，我说接过来带她去大医院看看，你说我们还有自己的孩子要管。再说，她有自己的儿子，我这个女儿何必管。我竟然鬼迷心窍地听了你的话，没有带我妈去治病。后来我妈去世，我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我妈去世那段日子，难过得天天夜里哭，又怕吵着孩子，只能捂着被子哭。你每天倒头就睡，从来不关注我的感受。
这些年，我要上班，我要带孩子，我要买菜做饭，家里家外都是我一个人忙。你从不帮忙，也从不感谢，还动不动地甩脸色，对我施行冷暴力，有时一个月都不理我。
我十年没回家过年，你从来没问过我想不想家。
儿子女儿参加工作离家后，家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你一天都不和我说一句话。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肚子疼，你要么理都不理，怎么说就我事多。你从来没把我和我的生命放在心上。和你做了一辈子的枕边人，你也从来没有心疼过我。
很多时候，我想和你谈谈我们之间的矛盾和问题，我刚一说，你就急眼吼我，我只能在微信里给你留言。可是，我打了那么长的字，你心情好的时候回我一个“啊”，大多的时候，你就像没看到，我说的是一个寂寞。
有时候想想我这辈子活的真挺可悲的。我不想这样了，反正我都要死了，我不想再装了，也不想再为其他人活着了，也不怕别人笑话，为自己活一次。”
说完，李梅放声大哭。这些年心里的苦楚，那些压在心底从来不敢说和不能说的话，终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她的人生一直都是为别人而活，她一辈子都在别人面前扮演贤良淑德。这一刻，她才知道，能当众说出的所谓的家丑是如此的酣畅淋漓，她只恨这一刻来得太晚了。
两个月之后，李梅虚弱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天下着鹅毛大雪。一觉醒来，外面白茫茫一片。儿子从家里带来煮好的粥，看到母亲正坐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出神。儿子以为母亲想出去看看，就对她说：“妈，等你好些了，我就带你出去转转。”
李梅突然泪流满面，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她看着窗外，嘴角带笑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碰到一个人，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季节，我俩躲在一个屋檐下，他拿出一盒黄桃罐头，我们俩一起吃。
我第一次吃，觉得真好吃。我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黄桃罐头呢！他笑着说哪有这么夸张，这是你第一次吃，才会觉得这么好吃，吃多了就会觉得没什么稀奇。就像所有的遇见的人一样，也只有最开始的遇见，才是最美好的。
我那时不懂，觉得他太悲观。后来过了很多年之后突然想起这件事，我自己买了一盒黄桃罐头，却再也吃不出它的美味了，我才发现他说的是对的。”
李梅说完，重新躺下，盖上被子。儿子问她：“那后来你们怎么样了，还有再见过面那吗？”李梅没有回答。
当天夜里九点，李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葬礼结束后，儿子按照母亲的遗愿把她葬在外公外婆的身边。一家人回到城里的家中，每个人都陷在悲伤的氛围里，儿子女儿都回到各自房中。明天，他们都要各归各位。
半夜，儿子起来喝水，看到父亲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在父亲的身边。忽然看到父亲的脚下放着一盒黄桃罐头，他终于明白，母亲说的那个人其实就是父亲。
他把母亲临终前讲的故事说给父亲听，父亲听完之后久久没有说话。
儿子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父亲，就在一旁陪他静静地坐着。可当他转过头才发现，那个从来没有哭过的父亲，此时泪流满面。
原来，他一直都爱她。只是，随着时光的流去，他忘记了爱她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