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学古”是书法学习过程中最基本、最重要的环节,我们在选择古代碑帖时往往将名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作为墙壁,而将其他的作品作为辅助参考,以便更好地了解其作品风格和书法思想。比如临习王羲之必然选《兰亭序》,学颜真卿一定少不了《祭侄文稿)、《争座位帖》,师法欧阳询也毋庸置疑地选择《九成宫》。
《九成宫醴泉铭》是唐贞观六年(632)由魏征撰文、书法家欧阳询书丹而成的楷书书法作品(碑刻者不可考)。现存于陕西麟游县碑亭景区 。
《九成宫醴泉铭》叙述了“九成宫”的来历和其建筑的雄伟壮观,歌颂了唐太宗的武功文治和节俭精神,介绍了宫城内发现醴泉的经过,并刊引典籍说明醴泉的出现是由于“天子令德”所致,最后提出“居高思坠,持满戒盈”的谏诤之言。
《九成宫醴泉铭》结体修长,中宫收紧,四边开张,左敛右纵,化险为夷。字形随势赋形,左右结构作相背之势,上下结构上窄下宽,间架开阔稳定,气象庄严。其布白匀整,字距、行距疏朗,为九宫最准者,全碑血脉畅通,气韵萧然。
《九成宫醴泉铭》是欧阳询晚年经意之作,历来为学书者推崇,视为楷书正宗,被后世誉为“天下第一楷书”或“天下第一正书”。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惯性思维:所谓的经典就是经过历史选择出来的“最有价值"的作品。但这里强调的是“最有价值”,并非等同于一般的“技法最优”。这就是接下来笔者要说的问题: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经典碑帖一定就能代表作者最高的书法水准吗?
而其他作品到底欠缺了什么才难以跻身经典行列?这其中并不简单是书写技巧高低的问题,其中还涉及到社会文化层面问题,其中包括作品创作的社会背景和时代精神、作者当时的身份和地位、作品本身体现的学术价值和人文意义,甚至与当时的接受群体和收藏流通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欧阳询的楷书代表作有《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等,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经典当属《九成宫》。刚劲老辣、严谨森严也成为欧阳询楷书风格的普遍概括。
但在对欧阳询的不断深入研究以及对其他作品的临习过程中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其小楷作品俊秀沉静、舒畅端稳,别有一番情趣,更多地继承了六朝小楷的遗韵,锋利刚劲之势几乎看不到,大都含蓄却张力十足。
但大家却因为《九成宫》的风格根深蒂固而约定俗成地将欧阳询的书法风格定位成刚劲森严。这便是一部经典碑帖具有的以偏概全的影响力。
《九成宫》的经典地位毋庸置疑,它代表了欧阳询楷书的巅峰水平,但在众多相关文献中,不难发现欧阳询的《化度寺碑)《虞恭公碑》的知名度丝毫不逊色于《九成宫》,甚至许多书家把《化度寺》抬到了唐楷第一的地位。
王世贞曾云“欧阳率更化度.醴泉为楷法第一,而化度尤精紧,深合体方笔圆之妙。”陈循云:“欧阳唐人楷法第一,虞恭公碑与化度寺九成宫又欧阳书法第一。三者之中恭公与化度又第一也。”
何绍基在《东洲草堂书论钞》中说道:“《醴泉》宏整而近阔落《化度》 道劲而近奇侧《皇甫》肃穆而近窘迫,惟《虞恭公碑》和介相兼,形神俱足。当为现存欧书第一。”
翁方纲的《复初斋书论集萃》以及李瑞清的清人论书嘉言录》也明确提出了尊《化度》绌<醴泉》的观点。如此看来,单从技法层面上看,《化度寺》即便不能完全胜过《九成宫》,却也足以相提并论。但这件碑帖的接受程度和历史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
《九成宫》之所以能被奉为经典,其本身的艺术价值自然不能忽略。作品在欧阳询75岁时完成,正值“人书俱老”之妙境《九成宫》 被认为是千余年来楷书的登峰造极之作,点画用笔方圆兼施、变化有序,结体取势中宫收紧,外围舒展,意态精准,规矩严整。
其次,欧阳询“四面停匀,八方平正”的书法风格与当时社会推崇的“九宫书法”高度契合。沈道宽在《八方筌蹄》中提到“唐人书碑皆用九宫,如虞《庙堂碑》、欧《醴泉铭》皆然。岂有不用九宫法。如欧《化度寺碑》,十百之一耳”。《九成宫》乃“九宫之最准者”,《化度寺》则“不用九宫法”。如此一来,《九成宫》定当备受推崇和传颂,而《化度寺》则难以匹敌了。
诚然,所谓经典一定蕴含着所处时代的政治文化的缩影,在后世的传承中一定有除了其本身艺术价值之外的文化意义和时代精神。我们在对《九成宫醴泉铭》进行研究的时候,不能忽略九成宫本身的文化价值和时代意蕴。
据文献记载,九成宫有“隋唐离宫之冠"的美誉,曾经一度被看作是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交流中心。九成宫存在的243年里,先后有隋唐4位皇帝21次驾临避暑。此碑乃“奉诏所作”,唐太宗“以杖导之”,魏征撰文,欧阳询书写。
因皇帝的极为推崇也使得此碑在当时享誉盛名,上到官员学士,下到黎民百姓,大家都竞相传颂。这里所牵扯到的皇帝的喜好对书法家或作品的影响并非是《九成宫醴泉铭》独开先例,包括宋齐之际的“比世皆高尚子敬”及唐太宗时期的“尊羲抑献”更是无独有偶。
可见帝王因素在成就经典的过程中有着重要意义。而同样是欧阳询经典之作的《化度寺》,只因是化度寺已故僧邕郭氏禅师的铭文,与《九成宫》的创作背景和渊源相比自然是无法企及。
就《九成宫醴泉铭》而言,其历史文化价值和人文意义注定其将成为书法史甚至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九成宫初建时由杨素监修,极尽奢华。
魏征撰文“注碧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弊亏日月”。这显示了当时隋文帝奢靡浮华的腐朽生活,注定了隋朝走向灭亡的历史结局,同时魏征也在铭文中写到“具高思坠,为持满戒溢,念兹在兹,永保贞吉”,借此劝诫唐太宗要吸取前朝教训,居安思危,勤政爱民。
对《九成宫醴泉铭》的传承还不仅仅体现在书法领域。王勃写有与《滕王阁序》齐名的《仇成宫颂》,李昭道先后作画《九成宫纨扇图》《九成宫避暑图》,北宋时期赵伯驹、王鼎卿绘有《九成宫图》传世。文微明分别在75岁、85岁、89岁时题写《九成宫醴泉铭》。
1978 年以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对九成宫遗址进行了多次勘探发掘。而《九成宫》撰文中“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栋宇胶阁,台榭参差”等实景的描述,为研究隋唐时期的考古旅游文化提供了宝贵资料。
经典,最基本的就是其典范价值,而所谓典范就是要后世以此为范式来学习研究,所以,作品的传播显得尤为重要,只有真正看到才可以评其优劣。据文献记载,《九成宫醴泉铭》传世最早、捶拓工艺最精、损字最少的拓本为“李祺旧藏本”,该拓本的捶拓时间可能在公元734年3月24日~880年2月17日之间。
再者就是端方旧藏本,现推断这--拓本的时间在公元880年至1037年间。上述两种拓本大概有13处破损。再后来便是库装本、李鸿裔旧藏本、岳雪楼旧藏本。其他的便是各种翻刻版本和影印版本,从宋代开始一直到今天不胜枚举。
而《化度寺》原塔铭在北宋初期就已经残端,杨宾在《大瓢偶笔》中说:“靖康之乱,藏之井中,兵后好事者拓十几本已,乃碎其石,则南宋时也无此碑矣。”由于原碑先毁后佚,拓本难觅,所以,宋代便有许多翻刻本流传,其中最著名的有:吴县陆恭松下清斋藏本临川李宗翰静娱室藏本、南海吴荣光筠清馆藏本、大兴翁方纲苏斋藏本、南海伍崇翟粤雅堂藏本敦煌石室本,还有吴湖帆四欧堂藏本,据传是原石宋拓本,堪称“海内孤本”。
这些拓本破损严重,原石千余字拓本至多也不过六百字,所以,对于后世的流传受到很大限制。在作品流通继承过程中,《化度寺》的认知度和接受程度远不及《九成宫醴泉铭》。
所谓的经典与非经典本就没有一个清晰的标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技法”并非唯一评判标准。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大环境、作者的身份地位和个人感情色彩以及作品本身传达的时代精神和文化内涵以及对后世的流传继承都是我们在考察研究时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
《兰亭序》之所以是“天下第一行书”,它的美肯定不只是因为其潇洒飘逸、无人能及的书写技巧,大概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其传递的即兴之美,一种创作者最饱满、最质朴,不做作、不修饰的原始情绪。当然,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复制和摹刻,并非原版,或许正是这样一种想象和憧憬才造就了它的神秘美好。
《九成宫醴泉铭》释文:
秘书监检校侍中钜鹿郡公臣魏徵奉敕撰
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皇帝避暑乎九成之宫,此则隋之仁寿宫也。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栋宇胶葛,台榭参差。仰视则迢递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珠璧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蔽亏日月。观其移山回涧,穷泰极侈,以人从欲,良足深尤。至于炎景流金,无郁蒸之气,微风徐动,有凄清之凉,信安体之佳所,诚养神之胜地,汉之甘泉不能尚也。皇帝爰在弱冠,经营四方,逮乎立年,抚临亿兆,始以武功壹海内,终以文德怀远人。东越青丘,南逾丹徼,皆献琛奉贽,重译来王,西暨轮台,北拒玄阙,并地列州县,人充编户。气淑年和,迩安远肃,群生咸遂,灵贶毕臻,虽藉二仪之功,终资一人之虑。遗身利物,栉风沐雨,百姓为心,忧劳成疾,同尧肌之如腊,甚禹足之胼胝,针石屡加,腠理犹滞。爰居京室,每弊炎暑,群下请建离宫,庶可怡神养性。圣上爱一夫之力,惜十家之产,深闭固拒,未肯俯从。以为随氏旧宫,营于曩代,弃之则可惜,毁之则重劳,事贵因循,何必改作。于是斫雕为朴,损之又损,去其泰甚,葺其颓坏,杂丹墀以沙砾,间粉壁以涂泥,玉砌接于土阶,茅茨续于琼室。仰观壮丽,可作鉴于既往,俯察卑俭,足垂训于后昆。此所谓至人无为,大圣不作,彼竭其力,我享其功者也。然昔之池沼,咸引谷涧,宫城之内,本乏水源,求而无之,在乎一物,既非人力所致,圣心怀之不忘。粤以四月甲申朔旬有六日己亥,上及中宫,历览台观,闲步西城之阴,踌躇高阁之下,俯察厥土,微觉有润,因而以杖导之,有泉随而涌出,乃承以石槛,引为一渠。其清若镜,味甘如醴,南注丹霄之右,东流度于双阙,贯穿青琐,萦带紫房,激扬清波,涤荡瑕秽,可以导养正性,可以澄莹心神。鉴映群形,润生万物,同湛恩之不竭,将玄泽于常流,匪唯乾象之精,盖亦坤灵之宝。谨案:《礼纬》云:王者刑杀当罪,赏锡当功,得礼之宜,则醴泉出于阙庭。《鹖冠子》曰:圣人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则醴泉出。《瑞应图》曰:王者纯和,饮食不贡献,则醴泉出,饮之令人寿。《东观汉记》曰:光武中元元年,醴泉出京师,饮之者痼疾皆愈。然则神物之来,寔扶明圣,既可蠲兹沉痼,又将延彼遐龄。是以百辟卿士,相趋动色,我后固怀撝挹,推而弗有,虽休勿休,不徒闻于往昔,以祥为惧,实取验于当今。斯乃上帝玄符,天子令德,岂臣之末学所能丕显。但职在记言,属兹书事,不可使国之盛美,有遗典策,敢陈实录,爰勒斯铭。其词曰:
唯皇抚运,奄壹寰宇,千载膺期,万物斯睹,功高大舜,勤深伯禹,绝后承前,登三迈五。握机蹈矩,乃圣乃神,武克祸乱,文怀远人,书契未纪,开辟不臣,冠冕并袭,琛贽咸陈。大道无名,上德不德,玄功潜运,几深莫测,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靡谢天功,安知帝力。上天之载,无臭无声,万类资始,品物流形,随感变质,应德效灵,介焉如响,赫赫明明。杂沓景福,葳蕤繁祉,云氏龙官,龟图凤纪,日含五色,乌呈三趾,颂不辍工,笔无停史。上善降祥,上智斯悦,流谦润下,潺湲皎洁,萍旨醴甘,冰凝镜澈,用之日新,挹之无竭。道随时泰,庆与泉流,我后夕惕,虽休弗休,居崇茅宇,乐不般游,黄屋非贵,天下为忧。人玩其华,我取其实,还淳反本,代文以质,居高思坠,持满戒溢,念兹在兹,永保贞吉。
兼太子率更令勃海男臣欧阳询奉敕书。
九成宫碑
九成宫乃欧阳询七十五岁所写,用笔方整,结构严谨,尽显欧书结构布置精严、圆润中见秀劲之特点,全碑无一笔松懈,更无一处紊乱,乃欧阳询登峰之作,明赵涵于《石墨镌华》评此碑为“正书第一”。或赞曰:楷法极则。亦不为过。
此碑为后世学书者奉为圭臬,椎拓极多,又加风化,碑断字损,又有逐利者剜凿,好事者挖补,久而久之,几乎无一笔不凿,无一字未补,至明清时,笔画瘦弱,锋芒全失,本意俱失。是故,旧拓虽多,而善本极少。今日,我辈幸甚,良工旧拓,又有影印,多可展观,然虽有善本,而选本、照相、制版、用纸、印刷、装帧缺一不可,是为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