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打蒋门神”是武松的得意之作,在这场打斗里,武松表现出多个层面的人物个性。
武松刺配孟州,遇见了“金眼彪”施恩,不仅免了武松的杀威棒,还每日好酒好肉款待,武松受不得这种不明不白的好处,找来施恩询问,才知道了其中底里。
施恩介绍说: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著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
武松威震安平寨
从这段话能看出施恩的个性,他也具有江湖人的豪气,此刻面对的又是武松,大家都是江湖人,所以不需要用仁义道德来包装自己,实话实说就好。
武松在十字坡酒店时,跟张青夫妇两个聊天,聊的就都是江湖上杀人放火的勾当,吓得两个公人嘴巴都合不上,所以江湖社会跟正统社会的价值观是有差别的。
施恩并不算是个好人,快活林酒店的创收手段也不是老老实实开店,通过提升酒菜质量或服务质量,获得市场竞争力,而是垄断市场,进行霸道买卖,施恩的随身本事,以及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干的就是这个事。
所有的赌坊、兑坊都得强行在他那里消费,过路寻趁的女人也得先拜他的码头,才能有谋生赚钱的机会,单从这一点来看,施恩还不如十字坡包子店,至少还愿意放过路的女人一马。
武松醉打蒋门神
说完情况,施恩讲出了自己的诉求:
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著头,兜著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第二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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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州牢武松大展神威
其一,施恩说要武松帮自己“出气”,这里的出气具体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来看,施恩这个时候,应该并没有奢望武松能把快活林酒店要回来,他只是希望借着武松的力气,给蒋门神一个教训,以报自己挨打的仇。
其二,施恩不奢望要回酒店,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对手不是蒋门神,而是张团练,就算没有武松,施恩也能找一堆人去厮打报仇,但张团练的人都是正军,施恩手下的人则是弃命囚徒,属于非法武力,一旦事情闹大,于法律层面,施恩是不占理的,甚至他擅自使用囚徒为己用的事,足以把施恩和他父亲拉下马。
因此,施恩清楚两边实力的差距,快活林酒店可以不要,但自己被蒋门神殴打这个仇,他实在忍不下来,就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下,武松出现了。
武松拒交常例钱
凭心而论,施恩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确实够诚实,这是这个人物的亮点,换成一个有心机的人,恐怕不会对武松说实话,而会先编纂一些奉承的话,和武松搞好关系,日后慢慢引导武松自己来问,一旦酝酿到这种地步,不需要施恩自己说,武松会主动提出替他报仇。
相比施恩的耿直,他的父亲老管营就狡猾得多。
施恩和武松谈话时,老管营就躲在屏风背后听着,当武松着急要去找蒋门神,施恩拦挡不住时,老管营担心坏事,才从屏风背后出来,他说话的水平就和儿子施恩完全不一样:
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第二十八回
这就是典型的官话,施恩还年轻,受官场熏陶还不足,说话直来直去,老管营则是处处要占着仁义制高点。
武松路过十字坡
明明开快活林酒店,就是为了牟利,老管营却说“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说蒋门神倚势豪强,其实自家何曾不是,否则好好做买卖即可,何须使用牢中囚徒。
施恩和武松聊了半天,相谈甚欢,也没有提到结拜,老管营一出场,就让儿子认武松当大哥,这个做法值得细品。
施恩拜了武松为大哥,武松就不得不为施恩出头了,否则你凭什么当人家的大哥?其次,武松这次跟蒋门神交手,胜负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无非三种情况:第一,武松打赢了蒋门神,替施恩报了仇;第二,武松和蒋门神旗鼓相当,两败俱伤;第三,武松实力不及蒋门神,被蒋门神打伤,甚至有可能打死。
无论是那种情况,施恩父子都欠了武松天大的人情,人家用命替你挣面子,这个结拜大哥非认不可。
武松斗杀西门庆
武松欣然答应了施恩父子的要求,这就暴露了武松性格方面的一个缺陷:做事不看是非对错,只论义气。
如果情况倒过来,蒋门神被施恩打了,蒋门神好酒好肉款待武松,那么武松大概率也会帮助蒋门神收拾施恩,他从来不会去思考这当中的是是非非,就像在十字坡酒店,武松看到墙壁上挂着五七条人腿,他丝毫不介意,也不会因此觉得张青夫妇是恶人。
景阳冈武松豪饮
武松醉打蒋门神的过程非常精彩,同时把武二郎的精细,以及他的虚荣展现在读者面前。
武松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要面子的人往往喜欢显摆,尤其喜欢在观众面前表演,就像武松动不动就跟别人说“三拳两脚打死景阳冈上的大虫”,但我们读者都清楚,武松打得并不是那么轻松,他只是虚荣好面子而已。
在前往快活林的路上,武松再次表现出虚荣的一面,他提出了一个“无三不过望”,他说:
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
如果真是这样,直接让施恩搬几大缸酒,让武松在家里喝个够,等力气喝得足够充沛了,再去找蒋门神不好吗?为什么要来个“无三不过望”?
事情的真相是:武松想要一路显摆,他享受这种一群人跟着自己,满眼崇拜的感觉。
武松醉上景阳冈
但虚荣归虚荣,武松的精细并没有因为虚荣的心理而打了折扣,而且“醉打蒋门神”的过程,跟武松杀嫂非常相似——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武松自己把握着全局。
第二十五回“供人头武二设祭”,武松买来好酒好肉,又叫来街坊四邻来家做客,谁也想不到武松居然要杀人,直到那把刀刺进潘金莲的心窝里,大家才知道,武松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凛冽的杀气。
醉打蒋门神也是一样,施恩和老管营的目的,仅仅是让武松教训一下蒋门神,他们可能根本没指望能夺回快活林酒店,这从施恩的反应就能看出来。
当武松“无三不过望”,快到快活林酒店时,叮嘱施恩先回避,施恩的回答是: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
金圣叹在此处批了一句:吃打后人语。表明施恩被蒋门神给打怕了,不敢再跟蒋门神打照面。
醉打蒋门神
只有武松自己有盘算,这次醉打蒋门神,他不仅要打垮蒋门神,还要把快活林酒店从他手里夺回来——施恩和老管营恐怕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也正因如此,武松打败蒋门神之后的一切举动,全都成了变数。
武松让蒋门神答应自己三个条件,第一件,将酒店还给施恩;第二件,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第三件,离开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在孟州住。
武松的做法,完全是他自己的安排,施恩父子完全不知道还能这么干,更没有料到武松会这么干。
施恩三入死囚牢
作为主人翁的施恩,完全丧失了主动性,反倒像个小媳妇一样,跟在武松身后,武松安排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原著这里写得非常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寻不著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桌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
武松完全占据主动权,不仅在蒋门神跟前占主动权,甚至在施恩跟前也一样。
明明武松才是外乡人,此刻却成了大哥,又是安排蒋家人收拾行李,又是着人去请镇上的豪杰,又安排座位,让施恩坐在蒋门神的上首——施恩只能武松说什么,他干什么,他压根没想到武松能把事情办得这么顺,而且结果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超额完成了工作指标。
武松大闹飞云浦
还有一处细节能证明这一点,那就是老管营的反应,原著写的是: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酒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
原本以为就是打一架,出出气,结果不仅出了气,还把酒店要回来了,这对老管营来说简直是天降喜事,所以才会一听消息,自己骑着马赶到酒店,亲自向武松表示感谢。
但武松的思维认知也局限了他,蒋门神只是台前做戏,蒋门神背后的人才是真正的对手,拳头可以解决部分问题,却解决不了全部问题。
黑道不是谁家独有的买卖,施恩可以找武松报仇,张团练难道就不可以吗?如果找不到打得过武松的人,那就只能让武松消失,于是,张都监算计武松的故事,很快就要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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