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收拾老屋,天气闷热得很,空气里飘着一股发霉的纸张味。我帮嫂子整理大哥的房间,老旧的衣柜顶上堆满了发黄的纸盒。
“二弟,你个子高,帮我把那几个盒子拿下来。”嫂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里带着疲惫。她今年四十八岁,但看上去像六十多的人。十五年来,她日日夜夜照顾瘫痪在床的大哥,头发早就白了大半。
我踮着脚去够那几个纸盒,突然一个没拿稳,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盒子裂开了,里面散落出一叠叠邮政汇款单。最上面那张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2010年3月15日,汇款人张守诚,金额2000元。
嫂子愣住了,蹲下身捡起那些汇款单,手微微发抖。

“这不是…大哥的字迹吗?”我接过一张仔细看。
是啊,这歪歪扭扭的字,明显是大哥当年写的。一张张汇款单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从2010年一直到2015年,大哥瘫痪之前。每个月都有一笔钱,寄给一个叫”李美兰”的人。
“美兰?那不是…”我突然想起来什么。

嫂子点点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是啊,我娘家妹妹。”
十五年前那场变故,我永远记得。那天大哥开车送货途中出了车祸,从此瘫痪在床。当时嫂子刚和大哥结婚三年,还没要孩子。得知消息那天,我去医院,看见嫂子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眼睛哭得肿得像桃子。
“大哥醒了就问你,说对不起。”我记得护士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大哥是在愧疚连累了嫂子。现在想想,或许他心里藏着更深的愧疚。
“你…早就知道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嫂子把汇款单重新叠好,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知道啊,结婚第二年就知道了。你大哥和我妹妹青梅竹马,从小就好。要不是我爸觉得大哥是长子,家底厚实,硬是把我许配给他…”

她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旧钱包,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大哥和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笑得灿烂。
“这是你妹妹?”我拿起照片。那姑娘眉眼弯弯,和嫂子有几分相似,却更加青春活泼。
“是啊,美兰从小就比我漂亮,性格也活泼。”嫂子轻轻抚摸照片,“你大哥每个月都给她寄钱,是怕她嫁不出去。那年车祸后,美兰就再也没来往了,听说出国了。”

我默默地看着嫂子。十五年来,她每天给大哥翻身、擦洗、喂药,从不抱怨。村里人都说她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可谁又知道她心里的苦。
“嫂子,你…”我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傻弟弟,”嫂子擦了擦眼角,把汇款单重新装进盒子,“人这一辈子,谁还没点故事呢。你大哥对我很好,从不让我受委屈。这些年,他受的苦比我多得多。”

收拾完老屋,我和嫂子坐在院子里乘凉。夏日的暮色渐渐笼罩下来,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哥在屋里咳嗽了两声,嫂子马上起身去查看。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爱情或许轰轰烈烈,但生活是柴米油盐。这十五年,嫂子用平淡如水的日子,编织出了另一种深情。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大哥。他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嫂子在一旁削苹果,动作轻柔细致。

“大哥,”我坐在床边,“昨天整理老屋,看到些以前的东西。”
大哥的眼睛动了动,眼角滑下一滴泪。嫂子放下苹果,轻轻替他擦去。
“对不起…”大哥艰难地发出声音。

“有什么对不起的,”嫂子把苹果切成小块,“都过去了。来,吃个苹果。”
我看着这一幕,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很旧的收音机,天线已经歪了,但还在播放着沙沙的老歌: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要相遇…
那天之后,我经常去看大哥和嫂子。有时候帮着料理家务,有时候就是坐着聊天。慢慢地,我发现大哥的眼神不再那么黯淡,嫂子的笑容也多了几分轻松。
去年冬天,村里办年货市场,我陪嫂子去买东西。路过一家小店,看见橱窗里摆着一件紫色的羊毛衫。
“这件真好看,”嫂子停下脚步,“美兰最爱穿紫色。”
我看着嫂子的侧脸,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她轻轻叹了口气,说:“走吧,回去给你大哥熬药。”
有时候我在想,这世间的情缘,到底是什么模样。是青梅竹马的甜蜜,还是无怨无悔的守候?或许都不是,只是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各自学会了原谅和释怀。
前些日子,嫂子收到一封信,是从国外寄来的。信里有一张照片,是她妹妹和一个外国人的合影,背景是异国的教堂。照片背面写着:“姐,我过得很好,请替我照顾好姐夫。”
嫂子看着照片笑了,眼里有泪光闪动。她把照片夹进了那叠汇款单里,轻轻放回了柜子顶上的盒子。
日子还是照样过,嫂子依然每天细心照料大哥。只是我发现,她给大哥哼的小曲儿,总是那首”春暖花开的时候”。而大哥,也会微微侧着头,静静地听着。
这大概就是生活吧,有遗憾,也有温暖;有亏欠,也有救赎。在时光的缝隙里,我们都是带伤的人,却依然温柔地爱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