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母亲走在石河村的田埂上，两旁麦浪在四月的微风中翻涌，簌簌作响，仿若低声耳语。这座被母亲视作“血脉源头”的村落，我分明已来过多次，然而今日，因怀揣着祭拜素未谋面先人的庄重，熟悉之中竟无端添了几分陌生的况味。

母亲在前，我与弟弟相伴两侧。阡陌间杂草丛生，母亲的脚步竟流露出几分少女般的雀跃——原来，在成为母亲之前，她亦是个深深眷恋故乡的孩子。

“就是这儿了。”母亲的声音悠悠落进风里。一座覆满枯草的土坟静卧在麦田边缘，坟前残余的供品，宛如被时间轻咬的月牙，几株不知名的野草在碑石的缝隙里摇曳。母亲忽地屈膝跪地，伸出手，开始拔除那些杂草。我和弟弟赶忙跟着俯身，春泥的凉意顺着指尖悄然爬进心底。

“这里合葬着你们的曾祖父母。”母亲轻声说道，“去年立秋过后，老爷子就再没来过我的梦里。”她眼尾的细纹里，藏着十四年积攒的思念。我凝视着石碑上一列列亲人的名字，试图想象着这两位与我血脉相连却从未谋面的老人，恍惚间，竟听到血管里传来清晰又遥远的潮声。

母亲小心翼翼地将三柱线香插入土中，青烟在潮湿的空气中晕染出如墨般的痕迹。“先右后左。”母亲一边轻声说着，一边示范着仪轨。当我的前额触到冰凉的土地时，刹那间领悟，清明并非仅仅是对逝者的哀悼，更是确认自己仍是绵长血脉中的一员。就像身旁不远处的麦苗，一茬接着一茬不停更迭，可我们的根须，早已在地下相互纠缠了千年。

纸钱被火苗舔舐后蜷缩成金色的蝴蝶，旋即化为灰烬。“慢些烧，别弄破了。”母亲教弟弟用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火光在她瞳仁里欢快地舞动。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些看似谨小慎微的举动，不仅饱含着晚辈对亲人无尽的思念，更是活着的人对逝者最质朴的牵挂。

邻坟传来阵阵谈笑声，母亲却专注地排列着五色果品。“老爷子最是讲究，以前我每次发了工资，都会第一时间坐上公交车，去胖东来给他挑最新鲜的水果。可他走了以后，我拿着工资，竟发起呆来，一时间，竟不知这钱还有什么意义……”母亲的话音忽然洒落，宛如珠玉坠地。我看见有晶亮的东西，接连坠入新泥之中。

“爷爷、奶奶，孩子们都长成好苗子了，懂事、孝顺，又有担当……”母亲哽咽的尾音，随着思念被风卷走。我和弟弟一左一右，将臂膀轻轻交叠在她的肩头。在香灰簌簌落下的静默中，我第一次触摸到母亲作为孙媳的那部分灵魂。

回程途中，我再次意识到，祭祖，不仅仅是对逝者的追念，更是生者与自身根源的重新连接。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先人，用他们的生命铺就了通往今日的道路。而我们这些行走在路上的人，偶尔驻足回望，便能从那些模糊的足迹中，辨认出自己的来处。

我知道，明年清明，我们还会再来。

作者：李雨菲 高三在校学生

本文在投稿前已由作者母亲进行审阅并修改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