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肃公善射”，听到这句，我想大多数人可能都还记得当年背过的《卖油翁》。家里孩子上初中，家庭作业要检查背诵，我听她背完了就顺便让她给我解释解释，看看理解没，也好知道听课用不用心。孩子一讲倒是听了课的，但我倒觉得挺不得劲，表面了点吧，于是又按我的理解给她说了说。说完还要告诫一下，别拿去质疑老师，考试出题时候老师怎么说的你就怎么答，老爸跟你说的呢只是让你知道有的事情换个角度看会得到不同的结论云云。

昨天刷头条的时候刚好刷到一位作者拿《卖油翁》来借古讽今，看看他的解读还是正统的那一套。一看人家认证的也是特级教师、教育领域创作者，那就是把教孩子的教案拿出来了。我就把前几天给孩子分析的思路回到他的文下面，回头一看写了不少字，够单独一篇了，干脆整理一下发出来吧。

首先是别人的原文，我截了张图。

下面是我的回复。因为当时用手机打字回贴，打多了就担心不要点错哪儿一下系统给我吃了，所以不是很规范也不是很全面，这次发之前我又做了些调整，补了一些东西：

我个人对此有不同看法，我认为《卖油翁》这篇文是北宋文人对武人的恶毒羞辱，属于有目的的抹黑文宣。

弓箭术在古代军中属于高级实战技能，用好了直接决定战争胜负，国家兴衰。远的养由基、李广什么的就不说了，离宋朝近的唐朝，宋朝人编的《新唐书》怎么记载薛仁贵的？“时九姓众十余万，令骁骑数十来挑战，仁贵发三矢，骤杀三人，于是虏气慑，皆降……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新唐书》是北宋官方版，编完了皇帝看了认可才定稿，而欧阳修就是编者之一。说明武将个人箭术决定战争胜负的例子，不论北宋官方还是欧阳修本人都是知道并认账的。

但是对这么位同样弓箭娴熟的陈尧咨，欧阳修借卖油翁之口贬低道“但手熟尔”，又以滴油入钱眼的雕虫之技对比以示不过如此。弓箭术需要长期练习，要发挥还需要有好弓好箭，代价不菲。但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无可取代，战略级能力说不上，战役级是够的。而卖油翁练了一辈子这个滴油进钱眼的绝活，说来可怜，一个漏斗解决的事。

这事儿放在今天说，就好比一个研究材料的专家和一个卖军屯锅盔的，两老头儿。卖锅盔的也可以这么挖苦搞材料的啊：你一辈子搞出个啥？中国材料学超过美国了吗？你也就是恰好一辈子干这个而已，还专家呢。而我，康熙年家里就卖锅盔，传到我二十八代，历史传承。我从六岁起天天打锅盔，选料、加工精益求精，每天出摊买的人都排大队，人称锅盔仙人，每揉一次面都透出五千年历史文化的厚重。——没错，但那还不是个锅盔吗？国家有事靠你揉面顶着？

所以呢，欧阳修这《卖油翁》和韩琦的“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一个意思，都是贬损武人。只是韩琦是明着轻蔑，欧阳修暗戳戳挖苦而已。你当欧阳修写卖油翁本事是他在歌颂劳动人民？也就是把卖油翁的身份拿来当枪使而已。古代四民士农工商，商最末等，卖油的零担小贩又是商中下品，你陈尧咨最引以为傲的本事也就是和四民最贱者相当。这不能再低了，再低乞丐了，要真写个乞丐以我善唱莲花落或者我善打狗去挑战陈尧咨，那恐怕最后陈尧咨就不是笑而遣之了，不打他读者都会觉得不合理。

韩琦是公然蔑视，而欧阳修是暗着挖苦，是因为欧阳修的修养比较好吗？当然不是。韩琦面对的那叫粗蠢军汉，贼配军想怎么辱就怎么辱。而这陈尧咨可不是什么武人军汉厮杀得官，他也是进士出身，他还是个状元，而欧阳修都不是状元。要说好儿，那陈尧咨是纯种的好儿，比欧阳修还好的儿。可这好儿他不学好啊，你说你陈尧咨这么好的底子，这么高的起点，合该是高坐华堂，朱唇食膏粱，玉手著锦绣文章，结果你跑去当节度使。这也就罢了，文人领武事，羽扇纶巾带汁诸葛亮也是风雅事。你还玩弓箭，还善，还以此自矜。这是自甘堕落啊，你这是要学做军汉了？这能忍吗？这不能忍。你不羞耻我欧阳修都替你羞耻，但我又不能明着骂你粗蠢军汉。要不出来个人问句“这陈尧咨可读过书否？”，“读过”。“陈尧咨考试比阁下如何？”那我欧阳修的脸还要不要了。所以呢，我只能暗着挖苦你，安排个我认为最鄙贱的人来和你作对比，借他的口来嘲笑你。

我们换个角度说，假设这陈康肃公一早醒来，心血来潮，提笔成文是花团锦簇，得意之下走出大门高声吟哦（这些事儿放他身上相当合理）。那么卖油翁敢不敢“睨之”，“但微颔之”；敢不敢对状元来句“但识得几个字尔”，“但读得几本书尔”，“但读熟了尔”。打死啊，微末商贾，冲犯文曲星了你！欧阳修要敢这么写也得打死，全士林一起打。可为什么陈尧咨展示箭术他们就敢了呢？

陈尧咨还有其他轶事。说是他外地做官，回家老妈就问他，你那里有什么新政？陈尧咨就说我天天开宴会啊，每次我表演射箭，大家都夸我。老妈下就毛了，你当官不施仁政光射箭玩儿啊！发火把他金鱼佩都给摔了。陈尧咨当了大官，高门大户的，家里挨老妈打，外人知道得一清二楚，门户跟筛子似的。其实呢不过是陈尧咨文人底子梆梆硬，世家出身官位又高，做出事儿来大家看不得他又拿他没办法。那就安排他老妈出来，从道德层面上谴责他，还要替大家惩罚他。古代文人写个东西出来可不像现在，娱乐下大众，那是要教化大家，要警世。其实意思就是武艺微末技，君子远离之。陈尧咨是个坏榜样，大家不要学他。

那么宋朝一味重文轻武最后怎么样了？先是靖康之耻，皇帝坐井观天皇后裸袒牵羊，后是崖山十万人大跳海。那么过了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历史兴衰之后，再读《卖油翁》，怎么还能老打老实让欧阳修洗了脑去？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他进士翰林枢密你也是？他家有田你也有？

正所谓宋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