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七世纪,伊斯兰教在阿拉伯半岛异军突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击败了东罗马、波斯、西哥特,完成了传奇的大征服运动。若非在732年的普瓦提埃战役中失败,整个西欧都将是伊斯兰教的天下。与此同时,在亚欧大陆的另一端,中华迈入了大唐盛世,突厥、铁勒、吐谷浑、吐蕃、契丹、高句丽、南诏、日本都败倒在盛唐强军刀下。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后人想知道如果此时阿拉伯帝国与唐帝国在中亚上演巅峰对决,谁将更胜一筹?但由于相隔万里,双方虽交锋不断,却都无法使出全力,一战高下。
阿拉伯帝国在中国古代被称为大食,“大食”(Tazik)在今天通常翻译成“塔吉克”,是突厥人对中亚地区说波斯语的阿拉伯人的称呼。统一的阿拉伯帝国共分为三个时期,四大哈里发时期(632-661年)、倭马亚王朝(661-750年,又称白衣大食)和阿拔斯王朝(750年-1258年,又称黑衣大食)。在四大哈里发时期,阿拉伯帝国向东扩张的步伐止步于萨珊波斯东部边境。667年,阿拉伯帝国军队越过乌浒水(今阿姆河),大败吐火罗与波斯流亡政府的军队,首次进入河中地区,开始与唐朝接触。
唐朝与大食
河中地区位于阿姆河与锡尔河(古称药杀水)之间,是连接东西方的咽喉要道,也是中亚地区难得的水草丰美之地。河中地区的主要居民是粟特人,源于居住在祁连山北昭武城的月氏人。因匈奴破其城,粟特人被迫西越葱岭。迁到河中后,粟特人建立了九个小国,分别是米、史、何、康、毕、安、曹、石、穆(说法不一,史、火寻、戊地也被列入),为示不忘本皆以昭武为姓,因此被称为昭武九姓。
由于位置优越,粟特人又力量分散,河中地区被周边强国轮番统治。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贵霜帝国、萨珊波斯、突厥都曾将河中第区纳入版图。唐高宗显庆二年(657年),唐军攻灭西突厥,在河中地区置南谧州,授米国君主昭武开拙为刺史,实行羁縻统治。
唐高宗时唐朝版图
阿拉伯军队越过阿姆河后并未停留多久即撤回,此后阿拉伯总督不时派遣部队跨过阿姆河袭掠对岸,但他们总会在冬季即将到来前撤回,并不会在河中地区长期驻扎。而唐朝此时正逢武则天夺权,无心对外扩张,再加上东北契丹叛乱、北方东突厥死灰复燃,建立后突厥、西北吐蕃侵扰,唐朝也就没能出兵讨伐阿拉伯帝国。
705年,屈底波(又称古太白)担任倭马亚王朝的呼罗珊总督,雄心勃勃地挥师跨过锡尔河,712年在铁门关击败二十万后突厥大军,兵锋直抵喀什。此时唐朝正与吐蕃在河陇地区激战正酣,为了牵制唐朝,吐蕃与阿拉伯帝国在西域展开合作,扶持起反唐政权。在北方,后突厥蠢蠢欲动,威胁着唐朝北庭都护府。屈底波此时占尽优势,再往前进军就能在唐朝的核心区与大唐精锐酣战一场。然而由于新任哈里发苏莱曼一世与屈底波不和,屈底波企图割据自保,在715年被部下所杀,阿拉伯军队的攻势随之瓦解。
阿拉伯帝国的扩张
屈底波死后不久,被吐蕃与阿拉伯帝国联手赶走的拔汗那国王遏波之逃到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向唐军求救。拔汗那在汉时被称为大宛,位于锡尔河中游谷地。显庆三年(658),唐朝以渴塞城为休循州都督府,授拔汗那国王阿了参为刺史,成为唐朝属国。遏波之到龟兹时,恰逢玄宗委派张孝嵩到西域巡察。出巡前,唐玄宗允许张孝嵩在关键时刻可以相机行事,机断专行,不必上奏朝廷。因此张孝嵩当机立断,率领西域诸国联兵万余人自龟兹出发讨伐被阿拉伯帝国与吐蕃扶持的拔汗那国王阿了达,西域诸国早就不堪阿拉伯官员的压迫,纷纷起兵反抗,遣使归唐。
张孝嵩自龟兹西征拔汗那时,碛西节度使阿史那献亦率所部突厥兵南下,相继收复昭武九姓,将阿拉伯势力逐出河中。但由于吐蕃与后突厥的牵制,唐朝在河中的统治并未持续多久。716年,后突厥默啜可汗被拔野固部击败,撤退途中被杀。 此前被后突厥压制的突骑施部趁势崛起,其首领苏禄自立为可汗,在西域纵横捭阖,娶了唐朝、吐蕃与后突厥三国的公主,成为了抵御阿拉伯帝国的重要力量。
突骑施
突骑施为西突厥别部之一,在唐灭西突厥后,西突厥一分为二,以碎叶水(楚河)为界,东部为五咄陆部,其长称啜,分别为突骑施·贺逻施啜、胡禄屋·阙啜、处木昆·律啜、鼠尼施·处半啜、摄舍提·暾啜。西部为五弩失毕部,其长称俟斤,分别为阿悉结·阙俟斤、阿悉结·泥孰俟斤、哥舒·处半俟斤、哥舒·阙俟斤、拔塞干·暾俟斤。五咄陆加五弩失毕共十部,共称“西突厥十姓”。
唐高宗显庆二年(657年),唐朝设置了昆陵、蒙池二都护府,册封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领昆陵都护,统帅五咄陆部;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领蒙池都护,统帅五弩失毕部。阿史那·弥射与阿史那•步真都出身西突厥王室,且在平定西突厥的过程中协助唐军。唐朝任用二人分领西突厥两部一是利用二人的影响力安抚西突厥各部,二是使二人相互制衡。但没过多久,阿史那步真就诬告阿史那弥射,致其被冤杀,导致十姓内部动荡,阿史那步真又无法控制局面。突骑施首领乌勒质能力出众,部众归附,置二十都督,各督兵七千,以碎叶城为都城,成为实际上的“十姓可汗”。唐朝只能接受既成事实,封其为怀德郡王。
唐中宗神龙二年(706年),乌勒质去世,其子都督娑葛代统其众,胜兵至三十万。阙啜忠节与娑葛不和,攻战不断,金山道行军大总管、安西大都护郭元振为平息动乱,建议朝廷召阙啜忠节率部内迁,中宗准其所奏。然而阙啜忠节率领部众行至播仙城时,被唐朝经略使、右威卫将军周以悌劝说,停止前行,贿赂宰相宗楚客让他留在西域,并奏请唐廷派遣安西兵马联合吐蕃攻打娑葛。
宗楚客接受贿赂,派遣使者御史中丞冯嘉宾前往西域安抚阙啜忠节,任命牛师奖出任安西副都护,统领甘州及凉州兵马,并征发吐蕃兵马共同征讨娑葛。郭元振听闻,急忙上奏以为不可,将吐蕃势力引入安西后患无穷,但朝廷并未采纳。这时,娑葛也得到消息,抢先一步出击,擒杀阙啜忠节、冯嘉宾,击败牛师奖,断绝安西与中原道路。宗楚客又奏请唐中宗以周以悌取代郭元振出任安西大都护,任命阿史那弥射之孙阿史那献为十姓可汗,派兵进驻焉耆继续攻打娑葛。
娑葛致书郭元振,表明自己只是仇恨阙啜忠节,并无叛唐之意,请求唐朝息兵。郭元振如实上奏,朝廷查知实情,将始作俑者周以悌处以流放,撤回军队,准予娑葛求和,总算避免了一场大战。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年),娑葛率兵与坚昆兵、唐北庭汉骑合击后突厥汗国,因功拜归化可汗,并赐名守忠。但在同年,因军情泄露和弟弟遮弩的背叛,娑葛被后突厥默啜兵可汗俘杀。
突骑施与西突厥一样都是松散的部落联盟,其组成混杂多变,全赖首领强势领导才能形成合力。娑葛一死,突骑施随即陷入混乱,唐朝趁机任命阿史那献为招慰十姓使、碛西节度使,收碎叶水以西诸部3万帐。这才有了阿史那献与张孝嵩共同出击河中的后续。
苏禄可汗原为娑葛部将,在娑葛死后聚拢突骑施残部,西突厥十姓部落逐渐归附于他,其部众至二十万人。突骑施位于唐朝、吐蕃与后突厥之间,三方都有意拉拢,与之和亲。苏禄可汗照单全收,避免与其中任何一方发生冲突,积蓄力量向西发展,而突骑施的西面就是河中地区。这就与向东发展到阿拉伯帝国迎面撞上了。
突骑施与大食
720年,康国、俱蜜、安国等联名奏上《请讨大食表》,请求唐朝出兵攻打阿拉伯帝国。时任呼罗珊总督的赛义德得知此事后于第二年发动了对唐朝的进攻,大军刚刚进入葱岭不久便遭到了苏禄的部下屈素律的袭击并被包围切断水源,赛义德缴纳赎金后才得逃走。
724年,新任呼罗珊总督穆斯林·本·赛义德率军再次攻入河中,连克史国、康国,攻入拔汗那,围渴塞城。拔汗那国王向苏禄可汗求救,苏禄派兵驰援,阿拉伯军队慌忙撤退,在锡尔河畔苦盏遭粟特与突骑施军队联合围攻,损失惨重。此后十年间,突骑施军队长驱直入,跨过阿姆河,一度攻破呼罗珊,劫掠一番后离去。倭马亚王朝哈里发急调大马士革与巴士拉的军队紧急驰援,但仍不能跨过阿姆河一步。
连战连捷的突骑施俨然成为西域雄主,大有盖过唐朝威望之势。对于西域诸部,唐朝一贯的方式是羁縻统治,这种拉拢当地强蕃的做法虽然节省成本,但却未能改变原有的权力结构,各部并未受到唐朝的强力约束,时叛时降,极不稳定。突骑施强大以后,势必要从棋子变成棋手,在西域与唐朝对弈。
在唐朝方面,形势也发生了变化,唐玄宗晚年好求边功,最喜欢看到边关将领开疆拓土,献俘于长安。边关诸将为求赏赐升迁,就投其所好,不惜制造事端,杀良冒功。幽州的安禄山就深通此法,很得玄宗宠信,一人担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此时的西域诸将也是如此,对突骑施十分蛮横。734年,北庭都刘涣与突骑施商队发生纠纷,擅自调兵围杀商队,夺其马匹,苏禄可汗怒而兴师攻打唐军。玄宗将刘涣诛杀,以盖嘉运代之,抚慰突骑施。苏禄可汗仍不肯罢兵。
这不是苏禄可汗第一次与唐朝翻脸了,726年因安西都护杜暹杖责扣押突骑施使者,苏禄可汗率兵围攻龟兹,恰好杜暹已回朝,苏禄可汗才作罢。第二年,苏禄可汗又联合吐蕃攻打安西,被唐军击败,又归附请降。本来西北部落因私怨反叛稀松平常,唐朝并未在意,只是震慑加安抚,此前娑葛叛乱就是一个典型案例。但突骑施联合吐蕃意图瓜分西域就不一样了,唐朝从中嗅到了危机。这次突骑施态度强硬,拒绝朝廷递出的橄榄枝,玄宗遂命令盖嘉运兴兵讨伐突骑施,并联络阿拉伯帝国两面夹击。
唐朝都护府
736年正月,盖嘉运率兵出击,大败突骑施军。第二年,呼罗珊总督阿萨德征集大批军队,在哈里斯坦附近的会战中,大破苏禄与粟特人的联军。至此突骑施不复为患。唐朝稳固安西,阿拉伯帝国再夺河中,葛逻禄部取代突骑施,成为两大强国之间的缓冲地区。
关于唐朝联合阿拉伯攻打突骑施的利弊得失,很难说得清楚。突骑施的衰落确实使唐朝失去了西域屏藩,但突骑施毕竟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组成混杂,反复无常,其实力强弱也变化不定。既不能长久的抵御外患,反而有可能刀口向内,捅唐朝一下。
唐朝攻打突骑施有其道理,而且在突骑施衰亡的同时,倭马亚王朝也江河日下,对中亚的控制力减弱,唐朝势力得以再次进入河中。因此对于唐朝而言攻打突骑施的确不是上策,但也并非愚蠢之举,唐朝在此次征伐中最大的战略失误不是自毁西北长城,而是没能从中汲取教训,继续在西域妄自尊大,埋下了怛罗斯之败的祸根。
750年,阿拔斯王朝建立,不同于阿拉伯色彩浓厚的倭马亚王朝,阿拔斯王朝的主导力量是东方的波斯人。747年,一位名叫阿布·穆斯林的波斯奴隶率众在呼罗珊起义,将倭马亚王朝军队打得溃不成军。两年后,起义者占领库法城,拥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叔父阿拔斯的后裔阿布·阿拔斯为哈里发,阿拔斯王朝由此建立。库法位于伊拉克南部,比倭马亚王朝的都城大马士革更靠近中亚。阿布·穆斯林在开国后担任呼罗珊总督(驻地木鹿),命令手下大将齐雅德·萨里率领精锐的呼罗珊军队进入河中地区。
阿拔斯王朝
阿拉伯军队卷土重来,河中诸国被迫再次脚踏两只船,在唐朝与阿拉伯帝国的夹缝中求存。作为应对,唐朝应拉拢亲唐势力,震慑亲阿拉伯势力。毕竟河中地区去过国万里,唐军无法集中大军作战,对抗阿拉伯军队主要还是依靠当地部落。但此时执掌安西的高仙芝却不明形势,又性格贪婪,最终铸成大错。
750年,高仙芝以石国亲近阿拉伯为由兴兵讨伐。见唐军大兵压境,石国急忙改旗易帜,拥立亲唐派为王,主动与高仙芝约定和好,并开门迎接唐军。石国已然给足了台阶下,高仙芝只需惩处亲阿拉伯首要分子即可。但高仙芝却贪财求功,放纵士兵烧杀劫掠,将石国君臣不由分说全部押往长安献俘。回师途中,高仙芝又师出无名的攻打突骑施余部,俘其首领移拨,将其与石国君臣一道押往长安处斩。
唐军的恶名很快传遍中亚,诸部震恐。河中诸国为求自保,纷纷请求阿拉伯军队抗衡唐军。高仙芝得到消息,决定先发制人,率领安西唐军及拔汗那、葛逻禄部约三万兵马进攻石国重镇怛罗斯。此时阿拉伯前锋部队已会同石国军队联合守城,唐军久攻不下,随后齐雅德·萨里统领的阿拉伯与河中各国联军约五万人到来。高仙芝率领唐军退至塔拉克—一个距离怛罗斯城数英里远的集镇列阵,迎战阿拉伯人的主力部队。
仗打到这个份上,唐军已经很难取胜。不仅失去了当地部落的支持,兵力还处于劣势,又顿兵于坚城之下,错失了先发制人的良机。但不战而退显然不是高仙芝的风格,在好面子的玄宗那里也说不过去,于是两军开战。
就战力而言,双方各有优劣,唐军的强弩与重装步兵独步天下,阿拉伯军队的重装骑兵更胜一筹。双方鏖战五日不分胜负,到了第五天傍晚,形势突变,葛逻禄部队突然叛变,从东北方向高仙芝军队的后方发动了袭击。阿拉伯军队趁唐军阵脚已乱之机,以重骑兵突击唐军阵线中央,致使唐军全线溃败,高仙芝收拢残部数千人狼狈退回。
阿拉伯重装骑兵
葛禄逻的背刺是唐朝在西域错误民族政策的又一恶果,怛罗斯之败可谓是高仙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高仙芝并未因此受到处罚,反而在战后升任河西节度使,之后又入朝担任右羽林大将军,755年高仙芝进封密云郡公。可见唐朝在西域的损失并未伤筋动骨。河中地区时常游离于唐朝之外,并非唐朝的核心利益区,此前唐朝联合阿拉伯攻打突骑施也说明了这一点。753年,安西副大都护封常青远征大勃律(今克什米尔),又一次取得辉煌的胜利,重塑了唐朝权威。
在高仙芝进封郡公的同年,他的对手阿布·穆斯林却因功高震主被杀,其在呼罗珊的部众群起反叛。此前一年,河中诸国因不堪阿拉伯帝国压迫,再次转向唐朝,集体上表请求长安出兵驱逐大食。唐朝若在此时出击,或许还能扳回一局。但也是在这一年,安禄山起兵反叛,西域唐军被紧急召回平乱,吐蕃趁势拿下西域,接棒唐朝与阿拉伯帝国在河中展开了新一轮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