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兄妹四个,大伯父、两个姑妈,我父亲是他们最小的弟弟。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父亲才8岁,五年之后,爷爷也不幸去世,家里所有的活计就全部压在伯父身上。
那时候,伯父正是20岁要成家的年龄,如果不是家里接二连三出变故,给伯父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因为伯父不但样子长得俊,人也是个灵活人,更难得的是心底忠厚,各种农活无所不通。
可爷爷奶奶都去世了,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不管伯父愿意还是不愿意,他的亲事就那么耽搁了。偶尔有热心人给他说亲,只要听说家里还有三个“拖尾巴”,绝对就没有下文。
但伯父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按部就班地安排这两个妹妹和我父亲的人生。两个姑妈先后嫁人,我父亲也读完完小回家帮着干活。家里的负担轻下来了,按说,伯父的亲事应该也还有点希望。
但就在那一年,大伯去山上砍树时出了意外,一根老株树快要砍断了,缺口突然爆开,弹出来一块大木块,直接就打在大伯的小腿上。
原本飘飘逸逸的大伯,从那以后就成了瘸子。此时的他已经年过三十,自己就再也无心找对象了,一门心思托人给二十出头的弟弟说亲成家。
大伯虽然一条腿不方便,但其实并没有耽搁家里的活。父亲还没成家之前,除了挑担那样的事,我父亲会主动扛起来之外,其他事情并没有太大的障碍,主要就是走路不大方便,也影响了形象。
尽管在大伯的张罗下,父亲的婚事也不是很顺利。后来还是在我外婆家的村上帮忙时认识了我母亲,也是前世的姻缘,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我父母的婚事遭到了外公外婆的强力阻拦,其实并非对我父亲这个女婿有什么看法,主要就是家里条件太差,母亲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唯恐嫁过来遭罪。
伯父得知这个消息后,主动去找了我外公外婆,说只要弟妹过了门,家里的所有债务都由他这个家长承担,不会让弟弟接手。
大伯在地方也算有点好评的人——这个好评是说他心地好,父母不在了拉扯大了弟弟妹妹,却耽搁了自己成家。
于是,我父母就成了家,婚后第三天,大伯就做主分家。把家里所有好一些的用具全留给了我父母,他自己则分了爷爷留下来的两间老屋,以及几百块钱欠账。
父母成家后,其实按照我母亲的意思,只有一个单身大哥在家,分不分家也无所谓,也害怕别人说闲话。但大伯却说,分家后你们就能轻装上阵。
再说了,那时候的农村总是有一些不好的说法,总喜欢将大伯与弟妹扯到一起开玩笑,大伯那么急着分家,更多还是为了避嫌。
就那样,大伯和我父亲分家后,两兄弟虽然一头一户,却也各吃各的各过各的。
原本我父母还担心,大伯一个单身残疾人,日子会过得更窘迫。一开始也商量着,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不能让大哥为了这个家流了汗还流泪。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大伯一个人反倒成了轻装上阵了。
我父母婚后,先后生下我哥哥姐姐,然后又有了我,家里原本底子就不扎实,那日子还真过得挺清苦。
倒是大伯拖着那条不大方便的腿,天光摸黑地干着各种活,农闲时还去给别人打杂工,也不嫌弃报酬多少,只要能有点收入就行。
再后来包产到户,大伯就用他家里唯一值钱的工具——那头大水牛给别人耕地,双抢的时候一天下来,全身都是泥浆糊着,但手里也越来越宽裕。
甚至有时候,大伯还主动提出要接济一下我父母。只是我父母真的不好意思接了,而大伯也不勉强,但还是会给我们三个侄子一些照顾。
时间到了90年代,我们家的条件也慢慢好起来。我初中毕业考上了中师,毕业后回了乡中学教书,每个月都旱涝保收的工资,哥哥和姐姐成家后也孝敬父母。
用大伯那时候的话说:自从你们爷爷奶奶走后,这二十年来,我们家终于看到青天了。
94年的时候,伯父已经45岁了,虽然一只脚有点不方便,但看到村里很多老乡都开始去南方打工,而且都是干的体力活,大伯也跃跃欲试。
但我父母一直劝他留在家里,还明说您腿脚不方便,不能和别人比,这么多年留在家里不也过得好好的么?
但伯父不听劝,说自己眼见得就年过半百,如今虽然看上去年龄有点大,但也还没到要人照顾的地步。趁现在能干得动,去外面赚点钱,将来老了也不全指望侄子们,那样自己也不忍心拖累他们啊。
伯父虽然性格温和,但这么多年来作为家长,他说的话在我们家还真有点分量。见劝不动他,父母也只能默认他外出打工的决定,只是到处拜托那些同行的老乡,请他们多照看着点。
伯父果然是个聪明人,对自己的长短有充分的认识。跟着乡亲们到了广东之后,并没有霸蛮去码头或者工地干体力活,而是不急不慢地到处观察行情,最后选择了收废品这个“卑贱”的工作。
一直以来,我们当地外去打工的人对收废品有一种天然的歧视。尽管大家基本都是干苦力活的人,相互之间调笑、或者自嘲的时候,总会说到“沦落到收废品”来形容。
但伯父并不在于那个说法,瞧准了收废品是个有收益的行当,也不需要本钱,更多需要细心和耐心,放得下没面子就行。
大伯的本钱就是一台破旧的三轮车,每天风雨无阻地骑着它,大街小巷地吆喝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伯一干就是四五年,99年的时候,51岁的他自认为赚了足够的棺材本了,就放下那份收废品的工作回到了老家。
写到这里,就不得不补充一下我两个姑姑的情况了。大姑妈命运比较好,和大姑父结婚后,大姑父后来当了工人,只是后来身体不好的缘故早早就病退回了老家,家里两个孩子后来也都上了大学。
二姑妈家的情况比不上大姑妈,毕竟也是农村人,但二姑夫也算开窍的人,早年就学起了开货车,家里也过得挺红火。
相比起来,伯父在广东打工那些年,我们家先后是大哥大姐结婚,我是上学之后也要成家,我父亲这一家就要紧张许多。
于是,伯父在广东打工赚的钱,原本是要寄给我父亲帮着管理的,我父亲却主动推却。
父亲让伯把钱父寄给大姑妈,说二姐手里宽裕,你的钱寄过去就不会动你的,要用的时候就能拿得出来。如果寄给我,我用完了即使认账,一时间拿不出来就得罪大哥。
于是,大伯的钱就一直寄给了大姑妈,四五年下来,和一个收废品的腿脚不便的人,竟然也存了小十几万。
大伯回来了,算得上是衣锦还乡,年过半边的他,也真的未雨绸缪安排起自己养老的事了。
原本的旧房子肯定无法继续住了首先摆在眼前的就是修房子。大伯一时间拿不稳主意,就把我们这些亲人都叫到家里,让大家参考参考。
当时,我已经在镇上安了家,姐姐也家到了邻村,只有我大哥陪着父母住在老家,而大哥也已经建了一栋三间的楼房。
按照我的意思,就是让大伯紧挨着我大哥的房子建一控,也就只需要码一个墙垛盖上楼顶就行了,这样的好处就是能更大程度地节约成本。
我甚至还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深层的考虑:您和我父亲只有两兄弟,将来老了多少也需要人打个招呼。如今只有你大侄子在老家,您紧挨着他建个房子住着,远亲尚且不如近邻,更何况还是亲伯父呢?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但我的话刚说出口,两个姑妈就异口同声表示了异议:这么建不妥。
姑妈们的意思,虽然我大哥是伯父的亲侄子,但毕竟不是儿子,就这么把家建在一起,有什么麻烦也无名无分的。
大姑妈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心里很是愕然,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两个长辈一眼,突然明白了她们神情间某种无法明说的味道。
于是,我的建议就不了了之。大伯最后也就按照姑妈的建议,在隔老屋两百多米外的地方新开了一个地基,建了一栋三控两层的小楼房。
新居落成之后,倒也风风光光地过了好几年,唯一的遗憾就是,尽管大伯兜里还有点现金,心里也想着如果能找个老伴就好,可一直都没有合适的。
大伯一个人坐在那栋楼房里,最开始倒也确实很不错,脸上也很风光,远近的乡亲们提起他都会赞叹。
但几年之后,毕竟是一个单身男人住着,家里的收拾就不那么及时。到最后,二楼几乎就人迹罕至了。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时间一转眼过去了十几年,来到2015年的时候,八十岁的大伯病倒了。
这时候,我父亲兄弟姐妹四个都还健在,自然就轮到两个姑妈和我父亲照顾了。
轮到我父亲的份额,我大哥当然义不容辞顶上去,这个不用多说,我们两兄弟早就商量好了,时间上大哥多付出点,经济上我多承担点就行。
但两个姑妈自己也七十出头,又都嫁在外村,来来去去肯定不方便,照顾大伯的时候就难免疏忽了,经常有事没事都得拖到中午前后才能到。
但大伯这个病人可耽搁不起啊,看着老人家孤苦无依的窘况,我实在是过意不去,要不是父母身体也欠佳,我肯定会劝说父亲多照顾点。
但我自己每天都得上班,唯一有可能的就只有大哥了。只能主动找哥嫂商量,不能把大伯晾在那里。再怎么说,当年他对我们父亲、对我们兄弟的恩德是不能忘记的。
我的提议很简单,照顾大伯的事情别指望两个姑妈了,干脆我们两兄弟递上去算了。考虑到哥嫂都是农村人,我便主动提出负担起经济上的开支,每个月多少给大哥一点经济补助,周末的话我也会回来照顾老人。不管怎么说,总得把大伯安安稳稳送老归山。
大伯在病床上缠绵了一年多点时间,2016年11月,老人家安详地走了。总走大伯之后,父亲拉着我们兄弟的手说了一句话:你们兄弟俩,没有亏待你大伯……
这才是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