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70年代出生在湖南偏远农村的人,家里世代都是种地的本分农民。到了我爷爷那一代,因为家里四五个兄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于是,最小的叔公就琢磨着外出谋生。刚好赶上村口的大河发洪水,叔公就撑着一张毛排顺流而下,最后就在益阳安了家。
再后来,叔公作为多年的老艘公,就成了航运公司的职工,总算是把家安在了市里。
尽管叔公在市里的生活并不怎么好,家里也有三四个孩子,要是在农村还能“散养”。可城里的孩子,你要是敢散养不管教,没几天就真的成了“水老倌(小混混)”。
虽然也过得挺清苦,但和我们在乡下老家的这几家比起来,叔公一家人算是很不错了。
到我们出生的时候,爷爷和叔公那一代人都垂垂老矣,也更体现了隔代亲的人情。叔公比我爷爷小了十几岁,比我父亲也只大了七八岁的样子。
于是,叔公对我们这些孙辈就更亲近些,总是有事没事捎信回老家,有时间就带几个孩子来市里玩。
慢慢地,叔公自己老了退休了,几个子女也都成了家,闲在家里没事做的他们,就更加想念老家的亲人。
那时候,我父亲在公社上班,一年里也有些机会去市里出差。每次去市里都要去叔公家里看看。
叔公也很乐意我父亲住在他家,叔侄间说话也不用遮遮掩掩:你出差住在我家,即使是打个地铺,但也能省下点住宿费,给家里孩子买点零食回去也好啊。
这样一来,我们家和叔公就更亲近了,父亲也经常惦记那个不在身边的叔叔,逢年过节总要去走动走动。
我三岁那年,应该是正月初头吧,父母就带着我进城去给叔公拜年了。
年前就在家里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土产,什么红薯花生,什么南粉巧果之类,都是要分成好几份,叔公以下,三四个子女每家都得送一份。
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进城。对一个三两岁的农村孩子来说,也说不上城里比乡下到底好在哪里。
但唯一肯定,就是到了市里后,就能吃到很多以前看都没看到过的零食,还能和那个慈祥的叔公腻歪,甚至还能拿到一份压岁钱。
到了叔公家之后,果然一切如我所愿,叔公也早就给我准备了各种好好吃的零食。
虽然我自己对此没有什么记忆了,但几十年后的今天,只要我和母亲拉家常,她总会说起我第一次进城的糗事来。
当时的益阳市区还并不大,主要分为桥南与桥北两片。和现在的情况不同,当年的桥北才算真正的市区,而叔公的家就在五一路上,算是当时最为繁华的一个片区。
我母亲也是第一次进城,作为成年人,自然会有迫不及待到处去走走看看的想法,可我也只有三岁多点,也不可能把我丢下。
于是,到叔公家的当天傍晚,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其实也是我们这样的农村人才认为天没黑的,因为城里到处都有电灯,马路旁也有路灯,自然就不怎么显黑。
母亲和父亲商量了一阵,就决定带着我出门走一走,就权当一次城里人散步。
父亲对叔公家那一带倒是熟门熟路,带着我们母子就出了门,稍微拐几个弯就到了一个叫鹅羊池的地方。
当年的鹅羊池一带虽然建筑陈旧,附近的民居也低矮破旧,但挡不住人气很旺。虽然是黄昏前后,但正月初头的城里人,依旧沉醉在节日的氛围中,一路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年龄太小的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跟着父母东张西望地走了一阵,然后就开始耍赖不肯走了。
不得已,父亲就只好背着我,可没走多久我又不干了,因为小时候的我和母亲更熟,父亲常年在公社上班,早出晚归的,我对他的感情不如母亲那么深。
可在那时候的我的心里,和母亲更亲近,那就是要母亲抱着,母亲不抱我就耍赖哭鼻子,在大街上哇哇大哭,父母也丢不起这个脸,母亲也就只好抱我抱起。
一到母亲的手里我就破涕为笑,母亲也是恨得牙痒痒的,装模作样在吓我:下一次再也不带你出门了。
毕竟是个妇道人家,三岁多的我虽然比较瘦,多少也有个十几二十斤。于是,母亲的脚步就开始慢了下来。而我又不肯下来自己走,没有办法,父母就只能带着我掉头回家。
往回又走到鹅羊池一带,父亲走得快一些,稍微在前面一点点。眼见得就要到叔公家里了,前面有个公厕。
那时候,叔公家里还真没有厕所,晚上起夜都得来这个公厕。母亲大声朝前面走的父亲喊了句“我要上厕所”,然后就把我放在公厕门口,还反复交代我不要乱跑。
我傻傻地点了点头,看着母亲进了厕所,父亲的背影则消失在前面拐角处。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抬腿就朝那个方向跑去。
其实也就是几个拐角,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从这里回到叔公家也就那么几十米的距离。
可真的自己一个人单独走,城里的房子也不是乡下那般东一个西一个,到了拐角处我就迷路了。
可我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继续朝前走着,没几下就走出了那条小巷子,然后又是一条笔直的大街。
看到人来人往的马路,那年代车虽然不多,但也有少数几条线路的公交车,以及那些骑着单车的人。
三岁多的我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既找不到叔公的家,也看不到上厕所的母亲,心里一慌,唯一想到的就是哭。
于是,傍晚的街道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游荡,同时发出凄惨的哭声,也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却都没有怎么理我,或许以为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被家长教训了跑出来的。
我到了一个公交车站,刚好车上下来两个老奶奶,一下车就看到我站在路旁哭,其中一个老奶奶就弯下腰来问我说: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因为我是农村孩子,在家里的时候,父母也还真没有教过我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尽管老奶奶很耐心地问我,却完全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旁边的一个老奶奶似乎看出了点苗头,也蹲下来问我说:小朋友,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马上就指着停在那里刚刚起步没有走远的公交车说:我是坐这个车来的。
这其实也是我能回答的最清楚的答案,但在成年人耳朵里,当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老奶奶也是哭笑不得,但她们肯定是心底仁慈的人,还是没有放弃我而离开。
两个老奶奶一边站一个,每个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任由我自己按照自己的方位走着。看我还是在哭,其中一个老奶奶便劝我说:乖乖别哭了,奶奶带你去找爸爸。
可老奶奶的话音刚落,我的哭声却更大了,一边哭一边还在喊:我不要“巴巴”,我要妈妈。(在我们乡下,爸爸被叫成“yaya”,老奶奶说的“爸爸”的发音,却刚好和我们说的“饼干”方言一致)。
都说童言无忌,我这话一嚷嚷,老奶奶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孩子肯定是乡下来城里走亲戚的,不小心和父母走散了。
这么小的孩子应该也走不远,于是便拉着我慢慢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在喊:谁家的孩子丢了。
再说我母亲上完厕所出来,当然就看不到我了,一开始也以为我是自己回了叔公家,但跑回去才发现我是真的不见了。
这一下不得了,不但我父母慌了,就连叔公一家人都乱套了。叔公让自己的儿子带着我父母马上出门去找,自己则骑上单车就出去,说是去派出所找熟人。
幸好运气还不错,叔公带着我父母两人一开始就朝着我走的方向寻着来的,很快就看到两个老奶奶拉着还在哭喊的我。
一家人对两个老奶奶那是千恩万谢,只是因为天黑了,大家也不好多说话,叔公的儿子和两个老奶奶一说,发现大家竟然都是航运公司的老人,住的地方还不是很远,也就一两百米的样子。
第二天吃过饭,我父母就带着我去了两个老奶奶家,一定要好好感谢两个老人的救命之恩。那时候也拿不出什么现金,只好把原来送给叔公的那些土产送上一份。
到了老奶奶家,父母硬是按着我的头给两人磕了头。
也才知道,两个老人是亲姐妹,姐姐一辈子没有成家就和妹妹住在一起,妹妹的儿子上了大学,如今在省城长沙上班。
两个老人原本不收我们的谢礼,最后推辞不过,也是看就是写土特产吧,也就收了下来。
但临走的时候,两个奶奶竟然带着我去了商店,给我买了一件崭新的皮衣。在那个年代,还真是一份厚礼了。
出于这种想法,人家救了你家儿子,送上一些土产表达谢意,反倒收了人家的厚礼,我父母总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从那之后,父亲只要有机会去市里,总要去两个老奶奶家里走一走,送上一些乡里的特产。
而两个老人也从不让我父亲空手回来,一来二去,我们两家就成了亲戚一般,每年的年头岁尾,父母都要带着我进城去给两个奶奶拜年。
来往多了,于是也和二奶奶的儿子认识了,这时候才知道,那个素昧平生的叔叔竟然还是在省城当领导的人。
再后来我慢慢长大,但和两个奶奶的联系一直都没有断。尤其是我后来考上市里的中专,去两个奶奶家的机会就更多了。
可以说,因为那次走失,我们家、尤其是我,在市里就多了一家亲戚,不管是上学阶段,还是后来毕业参加工作了,都得到了她们巨大的帮助。
2000年的时候,85岁的大奶奶去世,三年后,二奶奶也安详地走了。
一转眼,两位老人已经离开我二十余年,但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去她们的墓园祭扫一番。
看着墓碑上两位老人的照片,似乎就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她们慈祥地牵着哇哇大哭的我在街头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