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明王府的第三年，夫君被派去与突厥交战。

两年征战，大获全胜。

可我迎回府的，不是威风凛凛的功臣明王。

而是一具破败不堪，浑身染血的残躯。

凯歌高奏，重伤的将军却无人问津。

01

传闻明王暴虐狠厉，杀伐果决。

可他却敬重爱护了我三年。

大军归来那日，我早早立在城墙上，翘首盼着那策马的高大身影。

城中万人空巷，鼓声咚咚震天。

然而凯歌已毕，人群尽散，也未见我朝思暮想的郎君。

落霞余晖，终见王府马车孤零零驶来。

我欢欣雀跃地奔去。

掀开帷裳，却顿感一阵天旋地转。

他满身血色。

一圈圈缠绕的绷带上，鲜血渗透过干涸的黑褐色血迹，层层叠叠的浸染着。

我惊叫着爬进马车，手脚发麻。

他躺在马车中，紧闭着眼，浑身苍白，皮肤透明的似能看见点点血丝。

“王爷，王爷……”我的声音在发抖，手也在发抖。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我轻轻触上他的脸颊，入手指尖微凉。

泪水汹涌，模糊了双眼。

我双手捂嘴，生怕溢出嗓子的呜咽惊扰了昏迷的明王。

“回府，叫太医！”我掀开帷裳呼喊。

甫一踏进王府，我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大门敞着，看守的门卫不见所踪，府中物什零落的散在地上。

哪还见什么奴仆婢女。

心猛的一坠。

李管家满头大汗的迎上来。

“老奴对不起殿下，对不起夫人啊，这帮墙头草，眼见王府失势，夺了卖身契就蹿了。”老刘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怒气。

他们倒是比我这个王妃还消息灵通。

明王没有随着大军一同归来，身受重伤却无人照料，若非皇帝的意思，我实在想不出谁敢如此对待一个王爷。

边关威胁已除，狗皇帝这是要卸磨杀驴，哪怕这是自己的儿子。

“现下王爷最要紧，莫要失了分寸。”我对老李说。

他看见我身后被抬进来的明王，大惊失色，连声道：“好，好，一切听王妃安排。”

然而，等了许久，也没见太医来，明王脸色越来越白，我一颗心高高吊起。

“阿张，你去寻阿赵。”

阿张阿赵是明王的亲卫，我派了阿赵去宫中叫太医，迟迟未到，必有事发生。

不一会，阿张带双眼通红的阿赵回来了。

“属下无能。”阿赵一见我便抱拳跪地。

“太医府的人说，皇上龙体不适，他们……实在抽不开身。属下守了许久，连宫门都未得进。”

“属下无用，愧对王爷！”他朝我重重磕头。

哈，哈，我禁不住冷笑。

狗皇帝，你当真是要做绝了吗。

虎毒尚不食子！

他是大苍国的功臣！是守卫百姓的将军！

这么做，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去请城中医师，许黄金百两。”我吩咐。

阿张阿赵领命去了。

我坐在明王旁边，握着他的手，渡他一些热气。

可这双手怎么捂都捂不热，怎么捂都捂不热。

眼泪控制不住成串似的落下。

“明郎，求你了，求你睁眼看看我……”我呜咽，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冷静自持。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你啊。”声音已不成调，我握着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你说过的，此生一诺，定不相负，我不准你食言。”

……

02

我与明王，是奉旨成婚。

大婚的锣鼓尤在耳边。

回荡着悲鸣。

这场婚事，本就是皇帝为了牵制儿子的算计。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皇帝像防佞臣一样防他，似乎从没把他当儿子看过。

好笑，我也不过是替嫡姐出嫁的庶女罢了，同样没有爹爹疼爱。

幸运的是，我与明王素昧平生，他却在婚后给尽了我作为王妃的颜面。

给我府库钥匙和管家权，伴我回府省亲，从没让我被人欺负笑话了去。

两个孤单的灵魂相遇，就像深夜遇寒气，凝出点点冰晶。

我紧了紧手中力道，感觉他的手热了些，便松开手，抚上他的脸颊，喃喃道：“此生不幸，却也有幸。”

听到门外有动静，我拭去泪水。

阿张阿赵来报，说没有医师愿意来。

我登时绝望。

黄金百两，买不来的也只有他们的命罢了。

看着明王缓缓衰颓的模样，我心下一横。

抽出一柄长剑，踏出王府，直奔刘太医府。

今日他不当值，应是不在宫中的。

“你随我走是不走！”我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宽敞大气的院子里，一众奴仆杂役跪了一地。

刘太医两股战战的匍匐下去，“王妃，饶了小的吧，京城都传遍了，皇上都袖手旁观，小的们……小的们就算有心医治王爷，也不敢违逆皇上啊。”

“不要忘了，你儿子随军参战，险些命丧黄泉，是明王救他一命。他能有今日，全是拜明王所赐。”我冷冷地说。

他一愣，心虚了，眼神随即飘忽乱转。

“我……我……”

皇上并未下令，这帮狗腿子惯会看人眼色行事，全然不记得当初是如何对明王感激涕零了。

我下了剑，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往上拽。

他被我拎着踉跄起身。

“你看着你儿子风光归城，很自豪吧。看着他享受百姓追捧，很开心吧！”

我面目狰狞，“可是凭什么！凭什么独我的夫君落得如此下场！他才是最大的功臣。他不欠你们的，是你们欠他的！我是个妇人，小肚鸡肠，既然欠了，就该还回去！”

我恶狠狠的盯着他，看着他脸色黑红转变。许是在想怎么应对我这个棘手的王妃。

他支支吾吾，最后一狠心，耍赖般说道：“犬子的命是王爷救的，王妃若要，随时拿去便是。”

说完便如一只死狗般，偏着脑袋软着腿，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样子。

好一个滚刀肉，这是铁了心不去，赌我不敢拿他儿子怎样。

我松开他衣领，朝阿张阿赵一推。

“给我把他架回去！”

阿张阿赵眼疾手快，一左一右钳制住他。

刘太医一看我要来硬的，挣扎起来。

“王妃，王妃，明王大势已去，臣劝王妃也早日另做打算，何苦为了一个死人与皇家作对。”

明王在他眼里已经是死人了？我还未发作，阿张一拳打了下去，打的刘太医鼻子冒血。

“杀人啦，要杀人啦，明王妃要杀人啦。”刘太医不管不顾的嚎叫起来。

我不理会，让阿张阿赵把他拖出门外。

他的叫声立即引来百姓围观。

不过我不在乎，纵使他喊的人尽皆知，若我的夫君命丧黄泉，我要这名声又有何用？

若他敢故意怠慢，我必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在阿张阿赵要把刘太医架上马车之时，忽然一道“且慢”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着锦衣华服，手持折扇的男子。

“太子所来何为？”我心下警惕。

“许久不见，弟妹性子凌厉不少。”他敲着扇子，悠悠来到刘太医面前，用折扇拍了拍阿张阿赵钳制刘太医的手。

“弟妹莫不是在明王府待惯了，跟着我那好弟弟学了一身霸道手段。”他回身对我道。

“太子莫不是与林家走太近了，与我那好姐姐学了一嘴阴阳人的调调。”我不甘示弱。

太子脸色变了一瞬，立马又挂上朗月般的笑容，向我一作揖。

“弟妹伶牙俐齿，孤甘拜下风。”

“只是当街虏人这种事，实在有损皇家颜面，还望弟妹自重。”

太子搬出皇家压我，可他不知，我早就无所顾忌了。

“六弟立下赫赫战功，可惜已经无力回天，我这做哥哥的也甚是痛心，弟妹莫要再胡闹了，早日回府置办后事要紧，若府中拮据，大可知会孤一声，孤定不会委屈了六弟。”他一脸深明大义。

人群传来小声的交谈。

“太子真好啊，如此疼惜弟弟。”

“是啊，苍国有太子如此，兴盛有望啊。”

“相比之下，这明王妃也太不懂事了，不回去预备后事，跑来刘太医府闹腾。”

……

好一出兄弟情深，好一番公子翩翩。

我看着一众百姓对我指指点点，不由讥笑。

跟这样的人，阴的玩不过，倒不如挑明了来。

我抬头直面他，哂笑道：“怎么，你怕他？”。

面对我猝不及防的挑衅。

他脸上的淡然差点没挂住。

“弟妹何意？”他笑问，眼里却射出数道寒芒。

“你怕他，所以你盼他死，所以你挡在这里不让我带刘太医走，你也觉得他比你聪慧，比你有能力，比你通兵法懂谋略，更比你大义！”我一层层戳破他心里的结，步步逼近，却在最后一步停下。

收回张牙舞爪，我勾着嘴角轻轻道：“所以你防他。”

“笑话！父皇根本不可能传位于他，孤何须与他相较！”他被我激怒了，失控的大喊到。

似是突然意识倒自己的失态，他打开扇子掩面轻咳。

“这话，你时常拿来安慰自己吧。”我得逞了。

本来混乱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很显然，一直如清风明月般的太子突然露出嫉妒发疯的嘴脸，让所有人震惊。

一声声交谈再次传入耳中。

“皇家自古无情，哪来什么手足情深。”

“还以为太子是个例外，啧，皇位还是摆在第一位的，看走眼了。”

……

“闭嘴！太子岂是尔等可言语的。”一旁侍候太子的随从对百姓警告。

“太子所言，实在有损皇家声誉，还望太子自重。”我把他的话砸回他自己身上。

他脸上青黄交接，手中的扇子合了开开了合。

最后朝我一瞪眼。

“孤看你守着破落的明王府能守到何时。”他撂下一句话，带着随从匆匆从人群中钻走了。

热闹没得看了，人群都散了。

刘太医已被刚才的景象吓懵了。

眼见太子都阻止不了我，老实了许多，乖顺的进了马车，只是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马车悠悠向王府驶去，我却不敢松懈半分。

“吁”

马车忽然叫停，我心里咯噔一下。

捏紧拳头，外面不知又是什么豺狼虎豹。

掀开帷裳，我愣住了。

不等我发话，拦路那人就自己钻进了马车。

“王妃有何需求，尽管吩咐。”他向来不羁的面庞带着凝重。

“小裴侯，你……有心了。”感谢的话多说无用，他们之间的情分或许比我更重。

他与明王自小相识，私交甚笃，奈何无甚实权，就是个泼皮公子哥，只是武艺不错，又生的一副好相貌，颇得京城女子喜爱。

“哪里话，苍明是我一辈子的兄弟，岂能见死不救？”他正色道，说罢便斜睨刘太医一眼，充满警告意味。

刘太医直得讪讪的低下头。

“王妃……嫂嫂，当日……我还威胁你离开苍明，是我糊涂，王妃大度，我知错了。”小裴侯面带愧疚。

“我不怪你，我和林家是皇帝拷在王爷身上的枷锁，你怨我是应该的。”

明王身边对他真心的人不多，裴侯算一个，我怎忍心怪他。

自明王的母妃陈贵妃去世，皇帝对他忌惮更甚。

朝中再无可牵制明王的人，皇帝怕自己死后，明王会造反，遂让林家与其结亲，望娇妻成为他的软肋，林家成为他的把柄。

可怜陈家世代簪缨，为兵为将，无论男女均有军功傍身，却被皇帝远遣大漠，美其名曰：护佑国疆。

自此，明王在朝中有如沧海一孤舟，危行风浪中，孤立无援……

若非突厥突然入侵，朝中并无可用之人，皇帝也不会派他迎战，明王也不知何时得见陈府众人。

心思沉沉，直到小裴侯提醒，我才惊觉已到王府。

暗骂自己误事，我赶紧带着小裴侯和刘太医进了明王卧房。

在小裴侯如炬的目光下，刘太医战战兢兢的诊治起来。

掀开层层纱布，绽开的皮肉外翻着露在空中，剥落的血痂混着粘稠的血液。

我惊呼，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溢出啊的嘶哑声音，像个失声的老妇。

目眦欲裂，热泪满盈。

我的明郎啊，那个陪我坐在树枝上赏月，朗艳独绝的明郎啊。

现在就像一个残破的布娃娃，一个被全世界丢弃的布娃娃。

小裴侯问我要不要先出去，我说不要，只有亲眼看着刘太医诊治，我才能放心。

我紧握着拳，直到感到手心发腻，才发现尖利的指甲嵌进肉里，流出鲜红一片。

刘太医医治完，递给我一张药方。

“王妃，此乃疗伤奇方，其关键便在这一味雪芝，若无雪芝，这药方也不过是补气止血的药罢了，虽有效，却不救命。王爷能否渡过鬼门关，全系在这味雪芝上了。”

“何处可得？”如此珍贵的一味药，想来并不易得。

果不其然，刘太医欲言又止，犹豫道：“唯宫中有”。

“多谢刘太医。”我向他福身，不论如何，他救王爷一命，先前欠的恩情也算还尽了。至于这雪芝，它哪怕长在天上，我都要摘下来，更何况是宫中。

“你为何……变了主意？”我问道。他的尽心尽力，我看在眼里。

他眼神颤了颤。

垂着的眼眸里，混杂着愧疚惋惜，以及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王爷是个很好的人，臣还记得，数年前犬子被王爷所救，大难不死，他回来就抱着臣哭，说差点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抬眼看我，继续道：“那时臣才知道，什么是劫后余生，不是犬子，是臣。”

他向我一作揖，“此后恩怨两清，还望王爷王妃保重身体，若再有相求，莫怪臣……见死不救。”

“两不相欠。”我回礼，目送他出门。

若明郎走过鬼门关，此后便是我的劫后余生。

夜色已深，宫门已闭，明日一早我便会进宫求药。

我命李管家熬了药，一口一口喂给明王。小裴侯在门外守着，以防有什么不测。

他脸色终于好些了，我伏在床边静静看着他的眉眼，自言自语。

“那年冬天，你也是这么守着我的吧。”

嫁入王府的第一个冬天，我生了一场大病，整日昏沉，梦里全是刻薄的主母和刁蛮的嫡姐，以及让我替嫁的父亲……

求生的意志逐渐消沉。

可迷蒙中总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环着我，给我灌下苦涩的汤药。

那是我难得的温暖，是沦陷的开始。

我曾问过他，为何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我是你的王妃吗？

他却从来避而不答。

一阵风刮的门窗吱吱作响，我掖了掖他的被角，把在门口守夜的小裴侯赶回去休息了，毕竟，明天进宫才是一场硬仗……

我趴在床边，把手覆在他手上，这样才能感到点点心安。

夜里，我突然惊醒。

因为我感觉他动了，他的手动了一下。

急忙起身查看，轻声呼唤，却是半点反应没有。

唉，想来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03

白雾蒙蒙，晨光初亮。

我在宫门迎立，朝露湿了我的头发。

“裴侯，您说明王给你一封密函，事关北方突厥，老奴已经禀给皇上，快些进去吧。”王公公弓着腰对裴侯说。

“有劳王公公了。”裴珏说着就往里走，刚迈出一步，就被王公公叫住。

“裴侯，你这侍女……”

“她是明王在突厥收的侍女，知道很多。”裴侯给王公公使了个眼色，王公公立马颔首，再往下就不是他能问的了，连忙将人请进宫中。

我一番乔装，带着突厥特有的头巾面饰，一路也没人认出我。

皇帝还未上朝。踏进养心殿，龙涎香萦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