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兆云

韩德彩在战场

1997年10月18日，上海。美国空军退役上校哈罗德·爱德华·费希尔向中国空军退役中将韩德彩敬礼，称：我和世界上最伟大的飞行员见面了！

韩德彩笑道：这算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前两次只是匆忙打了个照面，没说一句话……

他们的故事，要回到近半个世纪前的朝鲜空战。

1952年初，成军不到半年、连一次空靶都没打过便匆匆进驻前线大孤山机场的空15师，一边由空4师辅导进行战斗课目训练，一边寻机实战。开始起飞时，15师发现朝鲜西海岸上空有一队队飞机往北飞，就火速报告地面指挥所：发现“小狼”，请求攻击！地面回复：那是朋友，不是“小狼”，不要误会！

协同编队、大速度飞行、单机复杂特技、突击性战术训练和战区试航过后，一天，年轻的飞行员中间来了位拉家常的首长，首长含笑说：我看得出，你们都有足够的胆量上天参战，但还得看能不能打好空战。

一位个头不高却肩宽背阔、肌肉结实的飞行员响亮地回答：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兄弟部队能打下飞机，我们也一定能！敌人技术高，我们觉悟高！

首长笑了，问了对方名字和年龄后，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好，我记住你了，韩德彩同志，你姓韩，参加“韩战”，该“得彩”。

首长玩起了谐音梗，大家都笑了。年仅18岁的韩德彩憨笑着摸摸粗短的头发，大大咧咧地问：首长我也想记住您，您是哪位老同志？

首长又笑道：我是刘亚楼。

这年春暖花开时，刘亚楼在刘震陪同下，再次来到15师驻地。望着眼前严阵以待的队伍，刘亚楼微笑着问：同志们，能上天同美国人过招了吗？

能！队伍里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吼声。

刘亚楼微微颔首，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的飞将们：按常规，你们还得再训练，再多学一点理论，再学一点技术，起码打次空靶，可美国佬不让你们学啊，而且过不了多久，朝鲜战争可能就结束了，赶不上一场实战，多可惜啊！所以，兄弟部队能上，你们也能上，兄弟部队能打飞机，我相信你们也能！

能！队伍里又是排山倒海一声吼。有人还补充一句：是骡子是马，到天上遛遛就知道了。

刘亚楼乐得满面笑容，又问：现在敌人王牌驾驶员多，技术高，你们怎么办？

我们决心高！依旧众口同声。

我就想打个王牌，让他们瞧瞧！又是那个嗓门奇大之声，显得不甚协调，孤傲不羁，一语惊人。

刘亚楼一番动员后，以命令的口气对刘震说：空15师可以参战，但要在空4师带领下，还要先拣性能较差的敌机打，蹚熟路子，摸到要领。

会后，刘亚楼问师长黄玉庭那个不甚协调的声音发自谁。黄玉庭说是1大队的韩德彩，在全团率先实现单飞，人小鬼大，天天嗷嗷叫，说参加“韩战”不打下几架敌机来，都对不起自己姓韩，人称“拼命三郎”“小老虎”。

刘亚楼蓦地想起了这个人，自己当时顺口一句戏言，没想到人家活学活用了，他咂咂嘴，道：小老虎决心大好啊，只是年龄太小……

韩德彩太想打仗了，还在安东基地轮番训练时，目光就穿过了鸭绿江，随时准备起飞迎敌。一天星期六他买了串挂鞭，独自跑到营区后山上乒乒乓乓放了一通。中队长问为何，韩德彩回答：在天上开不了炮，先到山上放放鞭炮代替，过过开炮瘾啊。有天晚上，韩德彩做梦醒来，见床前明月光，疑是天亮了，就大叫起来：起来起来了，马上要上天打仗了！战友们被叫醒后，信以为真，赶快披衣下床。大队长伸手看表，说：咋呼什么，这才两点呢，你再想打仗再想拼命也不能这样疯魔吧！韩德彩把头伸出窗外，哪里天亮了，吐下舌头赶紧钻进被窝里。

天空月朗星稀，在酝酿一个新的黎明，韩德彩怀着飞上蓝天的梦。志愿军飞行员们又有几个不渴望战斗、渴望胜利呢？那份迫切心情，外人和后人都难以想象。

等啊等，空15师终于等来了上天作战的机会，却连着几次都没韩德彩的份，领导说是年龄小，先看人家飞。他气得嗷嗷叫，不知道这里面既有领导的爱护，也有激将法。

领导让他给副大队长张牛科当僚机，也有意提升他。好的长机，对于僚机新手的成长很重要。他在张牛科带领下，模拟空战训练，打击精准，配合默契，只等令下，立刻一飞冲天，直取苍龙。

1952年3月24日，韩德彩跟着长机张牛科终于首次参加空战。他们所在的空15师43团1大队和空4师12团1大队会合后，在清川江上空与敌机群相遇。韩德彩保护长机攻击时，机警地反击前来偷袭之敌，一炮击中敌长机，接着又毫无惧色与几架敌机群斗，瞅准机会又打下一架。初战获此战果，令人刮目相看。他的经验之谈简明扼要：美国人没有团结意识，长僚机之间不懂配合。

韩德彩一心要尽到僚机的责任。他从空4师12团那里听来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1951年10月10日，该团空战结束返航时，2大队僚机陈书兰突然发现在三四千米的空中云层还隐藏着敌人的8架F-80C战机，12团编队嗷嗷叫着扑了上去，以4∶0取胜。陈书兰虽然执行掩护任务而没有进攻机会，但最先发现敌机，而且掩护到位，还是受到了团长的表扬，并荣立三等功，他却腼腆地说：我是僚机，只是尽到了责任。6个月后，陈书兰随大队编队掩护兄弟部队执行任务，在顺安以北空域击落一架敌F-86飞机，自己也壮烈牺牲。他的遗体遍找不着，战友们只好在浪头机场附近的山坡上找了块墓地，埋下他生前穿过的一双飞行靴。

韩德彩被一个个英雄的事迹激励着，僚机舍小我为大我的品格深深融进了他的血液。这只初出茅庐的雄鹰，掌握飞行技术和先进武器后，有的是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勇气，决不准美国空军在祖国和朝鲜上空撒野逞凶，与战友们把“来者不拒，碰到就打，一定要消灭它”的誓言喊得地动山摇。

抗美援朝战争后期，美国为了挽回他们在空中的优势，特意挑选一批飞行时间在2000小时以上的飞行员，组成所谓的“猎航组”，常躲在万米高空和中国空军机场附近埋伏偷袭。1952年5月13日，空3师师部和空7团由沈阳转场安东浪头时，因警戒不严，遭敌偷袭，被敌击落2架、击伤1架。5月15日，空3师9团1大队战斗返航着陆时遭敌偷袭，被击落3架，牺牲2名飞行员……

韩德彩了解这一情况后，说：他们敢来猎航，我们就负责打猎！

1952年9月后，美军的战斗机型配置发生了变化：高空为F-86飞机，中低空多为F-84飞机。从清川江到平壤上空，一场场残酷的实战下来，韩德彩愈发增长了经验和才干。

1953年3月底，空15师45团在空4师掩护下，以首战3∶0告捷。看到兄弟部队打得热火朝天，自己这边还是“冷锅冷灶”，韩德彩忍不住对长机张牛科说：等着吧，下一次就开我们的庆功会了！碰上猎航组老子就打猎航组，碰上王牌老子就打王牌！

“德彩得彩，会如愿以偿的，会有人为我们喝彩！”张牛科很是喜欢自己僚机身上体现出的豪气和霸气。韩德彩头脑灵活，勇敢沉着，还干脆利落，通过这段时间的严格训练，已经可以做到长机一个动作他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油然想到了教员上课时引用的《韩非子·喻老》之句：“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4月7日下午，43团12架米格-15飞机飞赴鸭绿江口“会猎”。这天天气不佳，厚厚的云像烂泥塘。韩德彩随队从万米云层钻出时，战斗已结束。没打上仗，好不气人，直到地面指令回来掩护机场后，他才来精神，感觉可能又有仗打了。转圈再转圈，然后是分兵，机场上空只剩下他和长机张牛科看守，彼此拉开了2000多米的距离，以方便掩护兄弟部队飞机返航着陆。

一架架银鹰接连安全降落，韩德彩和长机座舱仪表盘里的油量警告信号灯都开始闪亮，提示油量不足。地面指挥员接报后，也向他们发出了降落指令。他们分头下降，放下减速板下滑到距地面400多米的低空时，耳机里突然传出地面指挥员急促的吼叫：快拉起来，敌机要向你开炮了！

显然，美军“猎航组”又在机场周围埋伏搞破坏了。

韩德彩听到呼叫，调转机头，“刷”地来了个大拐弯飞上高空，没看到敌人。反过来向左边来了个大拐弯，并改变了坡度，还是没发现敌情。他觉得奇怪，忽然想到后下方有个山沟，细一观察，长机张牛科被美军一架F-86佩刀式战机咬住不放，显然就要开炮了。他立即提醒张牛科：拉起来，敌机在你后面！

张牛科还不及回复，飞机尾部已被击中。他将飞机左拉上升想甩掉敌机，但机身已开始剧烈抖动，近在咫尺的敌机又要朝他冲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韩德彩顾不得飞机油量已严重不足，一心要救长机。他一边立马拉杆追向敌机侧翼，一边急促地对张牛科呼喊：快把飞机拉起来，我掩护你降落。

正待再次向张牛科开火的敌机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连忙调转方向躲避进攻。等其重新调整好位置时，张牛科驾驶受伤的飞机瞬间摆脱了纠缠，滑向地面。到嘴边的鸭子要飞，敌机十分恼怒，立刻利用自己飞机速度快的优势进攻。韩德彩不让敌机下滑转弯追击自己的长机，猛踩油门，紧咬其尾，想着在油量耗尽前解决战斗。咬尾是效率最高的攻击方式，可谓飞机狗斗，双方使尽浑身解数，左右迂回，上下翻飞，花式百出，既摆脱对方咬尾，也形成对对方的咬尾。几个回合下来，无论飞机还是飞行员，都面临能量能力的极限，胜负在此一举。

3架飞机飞着飞着，差不多就在一条线上了。韩德彩与敌机相距不过600米，却不敢开炮，担心误伤自己的长机。就在他思考对策时，敌机发现已被近距离跟踪，吓得放弃了“鸭子”，专门来收拾扑火的“飞蛾”。两机不停变换姿态躲避对方的攻击，擦肩而过时，美机飞行员根本就没把中国飞行员放在眼里，甚至还存心耍一耍。

两个强弱悬殊的对手单打独斗，场面精彩纷呈。几次过招后，敌机来了个向地面快速俯冲动作。那里是连绵的山，只要韩德彩亦步亦趋照着俯冲攻击，他就会利用F-86飞机速度快的优势，再迅速向上冲。此时哪怕韩德彩没有撞山而亡，也已处于被攻击的下方，攻守易位之后，敌人就可以如探囊取物般轻易获胜了。

韩德彩熟悉这一带地形，在准备向下俯冲的瞬间，一个激灵识破了敌之阴谋。在这个高度上跟敌机做大动作下滑，敌机要是撞山，自己也得撞；敌机要是不撞山一下子便能拉起来，而自己不一定就能拉起来。他骂了一句“想引诱我上当，你找错了人”，迅速拉杆向上，飞在高空俯视对方。

敌机飞到距离地面300多米处，见韩德彩居然没跟下来，情知伎俩无法得逞，动作麻利地又想蹿上来，高度也就是速度啊，有了速度也好把对手甩开。只是，这次转弯造成的疏漏，分秒之间就被韩德彩看出了端倪，抓到了最佳攻击时间。“猎航”者进入了“打猎”者的瞄准具内，正是实行凌厉反击的好时机，韩德彩快速按动炮钮，三炮齐射，炮弹像一个个大火球，带着仇恨向前射击。任凭敌机如何左躲右闪，左翼和机身已先后中弹，接着油箱着火，像是被冒出的浓烟拖着，不可抑制地往下坠。

韩德彩清楚地看到被打断的敌机机翼和机身开始分家，也看到一个黑点从浓烟中弹出，意识到那是飞行员跳伞了。他马上向地面指挥高喊：敌人跳伞了，快抓俘虏！边喊边扭转机头回来，对准跑道着陆。油料行将耗尽，他并没有惊慌，平静地把襟翼、减速板放下来，再放起落架，果然成功了。滑行不到一分钟，飞机就自行停车，油量已全部耗尽，再晚十几秒，他就回不来了！他大汗淋漓，全身瘫软，连出座舱的力气都没了。这场战斗下来，像是万米赛跑冲到了终点，只有心中有祖国，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飞行员，才能创造这样的飞行奇迹。

张牛科疾速跑到跑道中段接韩德彩，发现他的牙齿都把下嘴唇咬破了。韩德彩向张牛科敬礼毕，两人紧紧地拥抱，热泪夺眶而出。韩德彩感到自己对不起张牛科，当僚机的没有保护好他，没有尽到当僚机的责任。张牛科清楚，要不是韩德彩冒死相救，自己今天八成就血洒长空了。面对长机的感谢，韩德彩说：保护长机，本身就是我的职责，换了别人，我相信也一样！

美军飞行员跳伞降落到辽宁凤城石头城的山沟里后，向山上狂奔，试图打出身上所佩彩色联络信号带呼救，让美国侦察机发现并丢下绳梯营救。但没跑出多远，他就被赶来的一群军民给逮住了。

当晚8点多，略加休整的韩德彩一脸好奇来见对手。这还是志愿军空军第一次抓到跳伞的美空军俘虏呢。他路上说，美国人还枪杀我们跳伞的飞行员，我起码要狠揍这家伙一顿！

来自美国空军“猎航组”的俘虏正在吃饭，见韩德彩进门，就起身鞠躬。成为阶下囚后，他对谁都这样。他跳伞时负伤的右手右脚和右耳已得到医治，不知是冷还是心有余悸，高大魁梧的身子掩饰不住地一直发抖。韩德彩第一次面对面地瞅美国飞行员，又有啥好看的呢，加上语言不通，一句话没说便走了。

回到宿舍与战友们一说，人家便问：为什么又不打他了？答：不能打俘虏呀，打俘虏违反政策，这是第一；第二，他已是手下败将，那样子也不值得一打，别看他在空中很凶，这时胆子小得要命，浑身都在发抖。

第二天早晨，韩德彩照常去值班室，师首长一脸兴奋地说：韩德彩呀，你真是得彩了！你打下的是美军王牌飞行员，名叫费希尔。

原来，4月7日当天深夜，美国之音广播说：美国远东空军“第一流的喷气式空中英雄”、51联队48大队“双料王牌”、飞行上尉小队长哈罗德·爱德华·费希尔在朝鲜北部战斗巡逻中失踪。空联司侦听到此讯后，就打电话问空15师，你们抓到的俘虏叫什么名？一对照，才知被韩德彩击落的正是大名鼎鼎的费希尔。他们连夜把战俘送到安东去。

不消说，费希尔被击落的消息，和戴维斯被击毙一样，在美国民众中又掀起了一阵巨澜。

一方是稚气未脱、初出师门的“娃娃”僚机，一方是15岁学飞行、参加过二战、飞行时间超过3000小时的世界超一流“双料王牌”；一方是只读了一年私塾、放下牛鞭握操纵杆的新兵蛋子，一方是已然叱咤风云、到朝鲜战场后战斗出动175架次、有过击落10架战机纪录的“老油子”……1953年4月7日，一个让青年韩德彩腾空而起、威名远扬，让不可一世的美国人无地自容的日子，猎和被猎之间，打出了中国空军的志气和底色，打出了美国人的心虚和心疼！战友们兴高采烈地扛起韩德彩起舞。

自己击落的竟是这样一个“王牌”！韩德彩起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杰作，接着便仰天大笑：美军“王牌”不过如此！他继而自豪地说：打仗不光靠飞机和技术，主要还得靠人。我们是正义之师，拥有无穷的力量，敌人永远也战胜不了。

在庆祝会上，多才多艺的韩德彩拉了一曲欢快的手风琴曲。那是他的保留节目，是迎接胜利的凯歌。

1953年4月12日，韩德彩作为空军代表参加志愿军归国观光团，到北京参加五一观礼。刘亚楼事前接见他们：你们都是英雄，都是功臣。你们多打敌机当英雄，到北京见毛主席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代表空军党委祝贺你们，也希望你们回到部队以后，再给我送来好消息。他还诙谐地对韩德彩说：我没看错人，“小老虎”果然得彩了！

4月30日晚，周恩来设宴欢迎志愿军归国观光团全体人员，敬酒时得知韩德彩是志愿军空军最年轻的英雄，紧握着他的手说：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祝贺你，希望你能打下来更多的敌机！第二天，在天安门城楼观光台的西二台，韩德彩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毛主席。

费希尔因侵犯中国领空被判有罪。1955年获释遣返回美国后，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说，他很高兴是被中国军队抓获，因为中国人对待战俘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士兵。1978年，费希尔结束在美国空军的服役，以上校军衔退休。他一直想弄清当年是谁，又是怎样把他击落的。带着这个想法寻找并联系，1997年10月18日，他在上海见到了已从南京军区空军副司令员任上退役的韩德彩中将。行前，他把他父亲40年前给做的飞机模型从美国捧上飞机，捧到了中国，一路捧到了上海。

得知韩德彩当年打下他时刚好20岁，飞行时间不过100多小时，在油料不足的情况下仍然掩护长机撤离，并成功击毁自己这个对手，这位昔日的“双料王牌”飞行员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飞行时间是飞行员的“生命”，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败给了年纪大的老对手，还一直以为是苏联人，哪想竟是小他8岁的人把他早早拉下了神坛。费希尔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这个无情的现实。

40多年前，他们在朝鲜空中打过照面，在地面面对面时也没有说一句话，今天重逢却可抚今忆昔。韩德彩说：当时，我看到长机被你打中，就下决心一定要打下你，就是撞也要撞下你，也证明一下自己20岁的年纪能做什么！我告诉你，如果说中国飞行员有战斗精神之花的话，那“花蕊”就是无畏，作战特点首先是孤胆作战，要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没有弥天大勇就没有胜利。

费希尔听罢，咽了咽口水，弱弱地问了一句：你们当年打下一架飞机能给多少奖金？言外之意，是多少钱能使你们如此拼命。要知道，美军飞行员每打下一架飞机，都可从政府那里拿到一笔巨款。

韩德彩看着眼前曾经不可一世的“俘虏”，解释说：当年中国空军实行的都是供给制，每月只拿几元的零用钱。至于奖金嘛，他伸出五个指头，大声说出了五万万这个数字。

费希尔听了翻译，惊讶地叫起来：什么？五万万？

五万万中国人民的决心！

费希尔明白过来了，露出了钦佩的目光，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韩德彩莞尔：当然，还有我的私心。

什么私心？

我的私心就是，把侵略者赶出国门立大功后，就能去北京见毛主席或是周总理。我在旧社会就是个放牛娃，没有毛主席他们，我什么也不是。这种“私心”支撑起了我必胜的信念。说完，韩德彩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一样。那一刻，他好像又是那个翱翔蓝天的少年。

我和世界上最伟大的飞行员见面了！费希尔平整了一下服装，起身向这个抱着殉国之志上战场的昔日对手行了个标准的美式军礼。打下了美军5架飞机的这位中国飞行员，才是真正的王牌，而其王者之风，却教人望尘莫及。

眼前的“韩将军”和“费先生”已不再年轻，已不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对手，他们互赠了礼物。费希尔特别强调他赠送父亲所制F-86战斗机模型的意义。韩德彩的赠礼，有费希尔被俘当时因天寒而穿志愿军军服的照片，有他亲自所书“着眼未来”横幅，还有用珍珠贝化石制成、象征中国历史文化的剑龙。

相逢一笑泯恩仇。昔日空中对手，今朝和平使者。在无拘无束的座谈中，大洋两岸的对手也切磋起了空战技术。韩德彩说：这不仅需要高超的飞行技术，更需要有团结意识和相互默契的配合，编队训练要紧跟队形，僚机也必须读懂长机的意思，只有这样，空战中才能配合得当，击败敌人。费希尔说：真羡慕你的长机有韩将军这样的僚机啊！美空军虽规定，长机被击落，僚机不战而返，将会受到严惩，但有几个像中国空军那样舍生忘死替长机挡炮弹的僚机？！

“像我这样的僚机，在我们的队伍里多得很呢，还有比我更值得费先生了解的生死战友，我们的每一次胜利都有他们的付出。”韩德彩特地介绍了当天一同参加会见的当年机组机械师孙雄，并说，长僚机是亲兄弟，我们和机械师也是亲兄弟。他讲了一个故事：有次战斗中，美军利用空中优势以机关炮封锁住了安东机场的跑道，跑道的水泥地被炸得飞溅，志愿军飞机拉不起来，孙雄冒着炮火跑过来，爬上韩德彩的飞机扑在座舱盖上保护他。韩德彩急喊，你这样是要被打死的，快躲到翅膀下去。孙雄说，我死了没关系，你上天把美国佬打下来，去见毛主席！

“孙先生你真是这样做的？”费希尔瞪大了眼睛，意犹不信。

“是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们地勤人员都甘愿做飞行员的警卫员。为了保障战斗值班，我们经常在凌晨三四点起床，顶着星星进场，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克服环境恶劣、航材紧缺等困难，以必胜信念排除万难，为战斗胜利提供保障，我们的口号是‘胜利表现在空中，胜利保证在地面’。”孙雄的回答平静如水。

“我们能取得胜利，不光是飞行员，地勤人员也在和我们一起战斗。如果离开了他们，飞行员就玩不转了，飞机都起飞不了。那时地勤很苦啊，没有房子，工作人员只能住帐篷，冬天手都冻裂了，还得光脊梁爬到进气道里检查发动机。

有一次，一架飞机出了故障，机组连夜排故障。半夜，室外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三四十摄氏度了，寒风呼啸，机械师还躺在飞机肚皮底下安装附件。因为位置不顺手，一直没有装好，机上黑黄的煤油滴滴答答地流到机械师的脸上、头上、脖子里，顺着已经冻烂、生着冻疮、红肿发亮的双手流到袖子里，机械师全然不顾。机械员在边上看不下去了，主动提出自己到进气道里装。进气道里虽然好装，但严寒天气下脱掉棉衣钻进气道，是要冻出人命来的。机械师不同意，机械员却不由分说地把手套、棉帽、棉衣、棉裤全脱了，只穿薄薄的单衣单裤钻了进去。同伴打着手电往里看，登时就哭了起来，进气道的金属蒙皮上粘连着的斑斑点点，都是机械员的连血带皮啊！大家便一起脱下棉衣，堵住进气道口，好让里面暖和一点。附件终于装好了，机械师把机械员从进气道里拖出来时，人已经冻晕了。”韩德彩说着说着，眼眶一片潮湿。

费希尔：啊……

“我就是干外场机械出身的，我也钻过进气道，别看外面口很大，里面还有隔板。人要吸着气从两层隔板之间钻过去，穿厚衣服根本不行。请费先生瞧瞧我当年在东北寒冬钻进气道留下的纪念。”孙雄边说边挽起衣裤，把手上、脚上、肚子上的“胎记”亮给众人看。

费希尔看得目瞪口呆。

韩德彩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地勤机务人员，他们用生命和热血撑起了中国空军的一片蓝天。所以说，我们整个空军能得到全面锻炼，在战斗中成长，是大家的功劳，是集体的荣誉，是共同努力的结果。

陪同费希尔来华的美国女友也感动了：还是和平好，要是没有和平，今天大家是见不了面的。

韩德彩说：我们谈过去是为了将来，过去我们打过仗，今天我们是好朋友，照中国古话说，叫不打不成交。

费希尔回应：对，我们今后永远做朋友！

韩德彩一战成名。针对张牛科在朝鲜战场没能击落敌机而寂寂无闻且无法享受英雄待遇的情况，他一直强调，正是因为自己给张牛科当僚机，才有机会打下费希尔，长机作为领头雁同样功不可没，而且张牛科在朝鲜战场保家卫国出生入死，发动机中弹后也没有跳伞，硬是凭着一股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将受伤的战机安全降落到祖国的土地上，这样保全了战机、挽救了国家财产、保存了战斗力的人，就是英雄和功臣。

韩德彩后来授衔拜将，成为高张牛科好几级的领导，但每次见面，他总是谦逊地说，我是你的僚机。听人谈到张牛科，他也总是不忘说，他是我的长机。这段佳话令人动容，这对共搏长空的长僚机成为一辈子的生死之交。

2018年3月底，张牛科在安徽蚌埠病逝。年过八旬的韩德彩专程从南京赶去，挥泪为昔日长机鞠躬送行。

中国空军长僚机在战场内外生死不渝的兄弟情，想来也是费希尔们所费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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