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新世界出版社二〇〇二年出版的、“中国作家档案书系”丛书《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请注意,阿成是黑龙江的王阿成,不是北京的锺阿城,实际上,阿城还比阿成小半岁……】
进出哈尔滨,主要有四种方式:乘飞机、坐火车、坐长途汽车,再就是乘船走水路——就是那条流经哈尔滨市的松花江。选择走水路的人大多是那些居住在沿江城镇乡村的农民兄弟。我偶尔坐过,客舱里没几个人,但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极尽沧桑的乡下人,让我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没心没肺的城里人有一股本能的抵触情绪。哈尔滨对于他们来说,既厌恶,又向往。于是我们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可能是湛凉的江风的作用,他们的脸上个个都显得那样冷清,有一种凝固感。水路的两岸也颇为荒凉。哈尔滨并不濒临大海。要想乘海船,需到另外一个很远的城市去,而且至少要先坐上一夜的火车。须知,那是浩瀚的大海啊,那是诗、梦、现实融合在一起的旅行啊。
两次的世界大战,使哈尔滨变成了国内外置身战乱而流亡他乡者的家园,众多的异人涌入,也使哈尔滨变成了一个文化多元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你会有一种置身温哥华的感觉,到处都是外来者。外来者多的国度与城市,就一定会有它形成的历史原因,或是为了一个梦想,或是为了生存。
哈尔滨是一个以铁路交通为主的城市。至少在二十世纪的上半叶是这样。所以历史上的哈尔滨有“中东铁路独立王国”的称号。即使到了现在,在这座城市里,仍然纵横着许许多多的铁路干线和支线,城市也因此到处塞车。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建了很多漂亮的桥和涵洞,但还是没从根本上解决塞车的问题。总之,进入这个城市容易,在这个城市里行走,难。
既然是“以铁路为主”的城市,就不能不提到哈尔滨火车站。
现在的哈尔滨火车站是一座新火车站。伫立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你会轻易地发现这座火车站一共分三个部分:主楼和两翼的副楼。然而,这座新火车站曾在六十年代停建过一段时间(中央的主楼部分没有建。空缺着)。从有关部门传出来的消息说,北京方面的领导批评了这座新火车站的设计,因为它酷似北京火车站。尤其是主楼部分。
记得那是我在这座城市念小学时的事。去接南来北至的客人时的哈尔滨市民,看着这座残缺的火车站,都觉得很没面子。
最早的老哈尔滨火车站,已不适用了,所以被扒掉了。不过,那座老火车站的确是一座珍贵的艺术品,它属于俄罗斯摩登风格的建筑。如果不扒,留着它供后人参观,会是一件很有风度的事。
属于中东铁路枢纽城市的哈尔滨,欧式的建筑群很多。看得出十六世纪的俄国建筑师受欧洲,特别是法国建筑艺术的影响之深。这些建筑作品的外形大都比较简洁,门框、窗框和部分装饰,喜欢用比较有力的弧曲线,窗户也很宽大。也有人说这种建筑作品是受了Art Noureau(新艺术)的影响。这是个学术问题,我不过多涉及。总之,俄罗斯风格的哈尔滨火车站显得那样的豪华而富有气派。而且功能与形式合理而统一。
遗憾的是,最终它还是被扒掉了。
它不应当扒掉。
近些年来,我经常在这座新火车站上下车。是惨淡的写作生涯,逼得我不得不到处旅行。我的行李总是那样简单,而且也差不多总是我一个人:提着一个破旧的黑色提包,里面装着牙具、管心脏的药和一本在火车上消磨时光的闲书——我总得写点什么,家里的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养活呢。然而,作为一个为如此庸俗不堪的目的,奔波了大半辈子的男人,不能不说是一种别样的凄凉。
一次,我照例站在站台上,看旅客上下车。突然心里想到了在二十世纪初,那个在这儿刺杀伊藤博文的异国青年。
在行进的火车上,我把这件事写了出来。对面卧铺的一个旅客问我,你在写什么?
我冲他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在火车的行进当中,他继续睡他的觉,我继续写自己的东西。
一九〇九年,哈尔滨的老火车站,那座俄式风格的建筑,还刚刚建成不久。那座时髦的、甚至有点前卫精神的建筑,令很多流亡在这座城市的外国市民感到兴奋不已,使他们有一种“不是家乡,胜似家乡”的感觉。火车喷出的水蒸气从这座俄式风格的房子后面升腾出来,很像一幅壮观的俄罗斯油画。不少旅客喜欢在那里摄影留念。而且站前广场恰好有这方面的服务。
伊藤博文在这座富有魅力的火车站被刺杀恰好是这一年的十月。
十月里的哈尔滨,美丽而富有个性。被初寒的早霜打过的枝叶,差不多都变成了如同燃烧起来的红色,并在这座富有异国情调的城市中到处“熊熊地燃烧着”。本世纪初,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榆树,很像俄国的新西伯利亚,所以又被称之为“榆树之城”或“森林之城”。而且这里的街道也多以树命名,像“森林街”、“柳树街”、“夹树街”,等等。总之,许多这样的树在簇拥着这座城市,也簇拥着这座火车站。太迷人了。
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九时左右,日本国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的火车专列,放慢速度,正徐徐地驶进哈尔滨火车站。在而后不足二十分钟的时间,他就毙命在为他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的月台上。
那个刺杀伊藤博文的年轻人,穿着黑色西装,西装外面罩着一件绅士外套,头上戴着一顶运动帽。这种打扮,在当时哈尔滨的上流社会颇为流行。
那个年轻人十分的自信,混在欢迎的人群当中,始终持着一种微笑且蔑视的神态。
就在年轻人举枪击毙伊藤博文的几分钟之前,他还像一个大孩子一样,凝神地观看落在他袖子上的那只蝴蝶。
早年,哈尔滨城里的蝴蝶非常之多。据当地的土著讲,蝴蝶落在谁的身上,就可以给谁带来好运气。只是,一晃九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座城市中,几乎再也看不到蝴蝶了。到处都是摩天大楼,人在楼群的夹缝中行走。无所谓运不运气。人们的想象力枯竭了,诗意也正在逐步走向衰亡——
后来,这只蝴蝶飞了起来。翩跹在欢迎队伍的人头上。与他同时仰头看这只翻飞蝴蝶的,是一个负责警卫的中国军官。那个年轻的中国军官有一双鹰似的眼睛,似乎一直在注视着他。这个刺客显然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那是一双值得信赖的眼睛。于是,他冲他点点头,他也冲他点点头。然后双方都把眼光避开了。
这个年轻的刺客掏枪与举枪射击的动作,不仅连贯流畅,而且也颇为潇洒。他掏出枪后,微微地向后侧身,然后举枪,扣动扳机。整个风范有点像“牛氓”。
他向日本国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连开了三枪。
这位年轻的刺客,过去只在报刊的照片上看到过伊藤博文。为了稳妥起见,他又从容不迫地向伊藤博文身边的那几个日本绅士分别开了四枪。目的是确保伊藤死在他的枪下。然后,他侧过头来,看了那个年轻的中国军官一眼。
这位年轻刺客是乘国际二等邮政车从俄国的海参崴方向过来的。他是专程到这里来迎候伊藤博文,并把他杀掉。
从海参崴通往中国的这条铁路,在中国一段,叫中东铁路,与俄国境内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连在一起,并成为贯通欧亚大陆的桥梁。当然,它更是俄国向中国侵略与渗透的跳板。那些来中国淘金的外国人,把这条铁路称为“金子之路”。
海参崴,是俄国滨海边区一座并不大的城市,靠近日本海。十年前,我曾去过那里。靠近海滨的城市总是迷人的。城市的那条主干道平展展地匍匐在一个大坡上。街道两边的俄式建筑很普通,但那种纯俄罗斯风格还是给外来人留下了特别的印象。汽车穿过这条街,行驶二十分钟,就到了阿穆尔湾了。我住在阿穆尔湾宾馆,之后,又很快搬到海滨别墅区。在这两个地方(还有一些商店),我意外地发现有许多俄国籍的韩国女服务员,看上去她们的岁数都不算小了,而且,我感觉她们的长相,连同粗糙的皮肤,都很俄国化了。她们每个人都说着一口地道的俄语。由于我不太懂俄语,当时并没有搞清楚这些侨民现象形成的原因。还有,在以后几年的一个深夜,我在哈巴罗夫斯克空港下飞机准备过海关出港,记得候检大厅里的旅客挤得满满的。这让我再次感到困惑不解,我发现,在那些大包小裹准备出差的旅客当中,至少有百分之七十左右是韩国人。按照我当时的理解,认为这是由于这里离韩国较近的缘故。显然我把其中的根本原因搞错了。是国内的苦难,使他们的前辈背井离乡,客居在这里……
那个年轻刺客,就是在海参崴获得伊藤博文去中国哈尔滨访问的消息的。
这个年轻刺客叫安重根。
安重根是在一九〇七年十月左右到的俄国海参崴。这离他击毙伊藤博文还有两年的时间。
安重根在他去俄国海参崴之前,先从他的祖国朝鲜的镇南浦出发,到中国延边等地进行革命考察。
在中国的延边、通化、丹东、图们等地居住着大量的朝鲜族人。一九九八年初夏,我去长白山远足的途中,就注意到了这点。记得在偌大的长白山宾馆吃早餐的时候,就发现在我的周围有许多来自韩国、朝鲜的游客在那里就餐。
中国的长白山地区,离朝鲜很近,中间仅隔着一条不宽的鸭绿江。因此,这种民间的相互渗透,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据有关资料介绍,安重根选择这些地方进行革命考察,是受一个姓金的先生的指点。金先生这个人极具个性,忧国忧民的态度,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金先生是安重根的父亲——安太勋的朋友。他们当时都是一些开明、也相当激进的朝鲜爱国志士。金先生似乎很看重安重根,他不止一次地跟安太勋说,你的儿子安重根是一个成大事的人。安太勋听了,脸立刻沉了下来,经常为此长叹不已。
我接触到一些资料表明,安重根确实出身于朝鲜的名门,他的祖父安仁寿,曾任镇海郡的地方长官,从六品,是有名的慈善家。安重根的父亲为进士出身,少儿时有“仙童”之称,对四六骈丽体颇有研究,而且思想开放,喜欢和开明进步的开化派人士接触,同样也热情地主张改革朝廷,并因此受到朝廷的追捕。为安全计,安太勋变卖了家产,率家丁七十多口人,迁到了信川郡斗罗面清溪洞的山村隐居起来。金先生是他们家常来常往的座上客。
当时,安重根只有六岁,离刺杀伊藤博文还有二十五年。
安家祖传的家训是“正义”。这是我感到特别、也感到非常吃惊的事。中国人的家训倘若有,最典型的大约该算是孔子与曾国藩的家训了。只是那种家训,通读之后,大儒之中,难免有一股子小家子气,以及太多的人生策略。像以“正义”为之家训的事,我还是首次接触,并因此非常振奋。
这“正义”的家训,对安重根是一个诱惑!
少年时的安重根,对那些规劝他努力学习的同学说:“古代中国的霸王项羽曾说过,念个书会写个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楚霸王却成了万古英雄,传与千秋。我不愿意以学问著名于世,你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我要做一个楚霸王那样的大丈夫!”
说这话的时候,距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还有十五年。
安重根为了锻炼自己的霸王之气概,从十四岁开始,就单独一个人背着枪,到深山老林里去打猎。他坚信,胆量、冷静,是志士成功的一半!
一八九四年,日本国趁朝鲜的亲日派东学党起事,立即出兵侵略朝鲜。并在同年七月,对中国海陆军发动突然袭击,爆发了中日甲午战争。一八九四年四月十七日,钦差大臣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一八九六年六月三日,李鸿章又与俄国财政大臣、外交大臣罗诺夫签订了《中俄密约》,使俄国攫取了在中国的吉林、黑龙江修造铁路的特权。我在前面不厌其烦地谈到的那座哈尔滨火车站,就是在这样一些可耻的条约之下建成的。但同时,这也给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提供了豪华的舞台。
在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后,日军打败了沙皇。同年十一月,这个个头不高,黄面皮,留着白胡子的“白须小翁”伊藤博文,面无表情地踏着清雪走进了日韩谈判大厅。
伊藤博文像所有的日本人一样,喜欢不断地鞠躬。我相信有很多人并不被对方的鞠躬所迷惑。
在谈判大厅里,朝鲜皇帝被迫与伊藤博文签订了《乙巳保护条约》。然后,又签订了《保护政治条约》。一九〇六年二月,日军在汉城设立了统监府。伊藤博文亲任第一任统监。在一份历史资料上这样写道:至此,整个朝鲜变成了地狱。
春风得意的伊藤博文却丝毫未觉察到,死神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
一九〇七年七月十九日,“白须小翁”伊藤博文,勒令朝鲜高宗皇帝抓紧退位。然后,在本月二十四日同新政府签订了《丁未款条约》。规定朝鲜政府“有关施政之改革,应受统监指导”、“重要行政措施,须经统监预先承认”、“朝鲜高等官吏之任免,须经统监同意”、“务须任命统监所推荐为韩国官吏”。并在同年三月一日解散了朝鲜军队。
朝鲜差不多完全变成日本味了。
此刻,离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仅剩下了两年。
如此看来,“正义”的家训不仅是家训,更是一面旗帜。
安重根很清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朝鲜国内的正义力量还很虚弱,在朝鲜本土发展反抗日本的力量,希望十分渺茫。这时,他听说在中国的山东和上海有相当数量的、被迫移居异国他乡的朝鲜人,便决定先到那里去,找那里的韩国人商议救国救民的大事。
安重根穿着一身黑西服坐在去山东的火车上。
他喜欢黑西服,除了神秘感,还有一股霸王之气。然而,在一九一〇年三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十五分,安重根在中国旅顺监狱的刑场上就义时,他却穿着一套白色的朝鲜民族服装。安重根的妻子、父亲、金先生,还有郭神父来为壮士送行时,安重根的神态充满了柔情。他在临刑前的遗言中写道:“我死后把骨灰埋在哈尔滨公园旁,等恢复国家主权之后,返葬在故国。我到了天国仍为恢复我国的主权而尽力。你们回国后,转告同胞们,人人都要为国家承担责任,尽国民义务,同心协力,立功成业,当大韩独立的消息传到天国的时候,我会欢呼万岁的。”
……
安重根到了山东和上海,但是,流亡在那里的朝鲜人拒绝见他。他们不希望安重根这样的入进入他们苟且偷安的生活。
安重根不禁仰天长叹起来。
在上海逗留期间,安重根听从了一个天主教郭神父的劝导。郭神父对安重根说,你先回国办好四件事:一是发展教育,二是统一意志,三是团结民众,四是积蓄实力。
郭神父说:“若确实实现了这四件事,两千万人的精神力量坚如磐石,是千万门的大炮也攻不破的。”
安重根动身回国了。
回国后,安重根在自己的家乡创办了两所学校。一所叫“三兴学校”,即兴国、兴民、兴土之意。另一处叫“敦义学校”,敦厚、正义、人之本色。
正是这个时候,死神一度离开了伊藤博文。
一直注视安重根成长的金先生,却劝他不能用这种消极的办法坐以待毙。并用“人生苦短”来劝导他。于是,在金先生的指点下,他决定去中国的延边等地进行革命考察。而后不久,他又去了俄国的海参崴,那里也有很多流亡的朝鲜侨民。
于是,死神再次回到了伊藤博文的身边。
在俄国的海参崴,的确居住着四五千朝鲜人。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海参崴会有那么多的鲜族人,在哈巴罗夫斯克空港的海关大厅里,我其实是被众多的韩国游客包围在韩国苦难的历史当中了。
在海参崴,安重根参加了由李范允、金起龙等人组织的韩国义军队伍,并被任命为参谋中将和特派独立队长。一九〇八年六月,安重根率部队过图们江,攻打了咸镜道在庆兴的警察署。这是小规模的战斗。但是他们获胜回到了海参崴时,却受到了侨居在那里的同胞们的热烈欢迎。侨胞们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载歌载舞,俨然盛大的节日。
安重根决定实施刺杀伊藤博文!
在伊藤博文离他的死期仅有几天的时间之前(即一九〇九年十月中旬),安重根通过翻阅海参崴的各种报章得知,伊藤博文将去中国东北城市哈尔滨,在那里和俄国的财政大臣戈果佐夫一起,修订《日俄密约》,进一步商谈瓜分中国东北事宜。
安重根想,看来可以将伊藤博文处以死刑了。
十月二十一上午八时五十分,安重根携带一支手枪,乘坐检查并不严格的二等邮政火车,从海参崴出发,奔赴哈尔滨。我开始时讲过,进出哈尔滨有四种方式,但当时从海参崴到哈尔滨并没有飞机,现在也如此。乘飞机进入哈尔滨,只能去哈巴罗夫斯克空港。乘船也不行,乘船去哈尔滨,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乘汽车则时间更长,也非常不安全。因此只有乘火车进入哈尔滨,方便、快捷。
安重根于当晚九时二十五分先行抵达中国境内的绥芬河,并顺利通过海关检查。
为了行动的便利,他还利用在绥芬河停车一小时零九分的时间,找到了一个正打算到哈尔滨采购药品的叫柳东夏的人,做他们的俄语翻译。我前面讲过,在哈尔滨的俄国流亡者和淘金者太多了。俄语是哈尔滨市面上很流行的语言。
绥芬河是一座边境城市,它很小。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我经常去那里。
虽然绥芬河被称之为“市”,但整座小城只需十五分钟就走到头了。即使是现在,在绥芬河小镇,也到处都有会讲俄语的中国老百姓。因此,安重根二人在如此之小的城市里,用一小时的时间找一名俄语翻译是不困难的。
二十二日晚九时二十分,安重根乘坐的国际二等邮政火车抵达被称之为“新艺术”建筑风格的哈尔滨火车站。
这是安重根第一次到哈尔滨来。当他走出火车站时,还是对这座俄式风格的火车站,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安重根下了火车后.经那位叫柳东夏的俄语翻译的帮助,住在道里列斯那亚街二十八号,就是现在的地段街四十号。
为了熟悉情况,安重根第二天一早就上街了。
哈尔滨这座城市,的确是一座很国际化的城市。而且城市的街道差不多全是外国名字,哥萨克街(高谊街)、霍尔瓦特大街(红军街)、果戈里街(国课街)、涅克拉索夫大街(河清街)、希尔科夫王爵街(地段街)等等,竟有一百条之多。另外,还有蒙古街、高丽街、日本街、华沙街、比利时街、罗马尼亚街、希腊教街、十字架街等等。
安重根想,看来,对这座城市感兴趣的外国人还真是大有人在啊。
在街上熟悉情况的时候,安重根顺便在新城大街(现在的尚志大街)上的一家理发馆理了一个发。他想到自己将要执行的是重大的、神圣的使命,他必须具有韩国志士的庄重和风度不可。接着,他又在一家中国人的商店里挑选了一件黑色的西服外套。
我说过,他喜欢黑色。
从商店出来,路过报摊时,安重根顺便拿起几张翻了翻,在二十五号当日的报纸上果然刊登着“俄国财政大臣戈果甫佐夫到远东考察来哈”的消息。在二十四日的报纸上还报道了戈果甫佐夫在哈视察中东铁路管理局时,宣扬他是在为俄国修建一条永久性的铁路,并期待着新的情况出现的言论。戈果甫佐夫同时还表示在租让期满时也拒不交出铁路给中国等等,态度十分蛮横。
安重根心想,明天一早,头版头条,将刊登的是我——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的事!
晚上回来,安重根依然心潮澎湃,激动不已,这次行动让他感到无比的悲壮,于是,他分别用汉文和朝文写了一首同样内容的诗:
丈夫处世兮,其志大兮
时造英雄兮,英雄造时
雄视天下兮,何日成业
东风渐寒兮,壮士义烈
愤慨一去兮,必成目的
鼠窃伊藤兮,岂肯比命
岂度至此兮,事势固然
同胞同胞兮,速成大业
万岁万岁兮,大韩独立
万岁万岁兮,大韩同胞【1】
十月二十六日晨,离伊藤博文的死期仅有两三个小时了。
安重根早早起了床,向天主祷告(安重根信奉天主教)之后,他换上了那套黑色的西装,将八连发的布拉乌宁式手枪放在右边的西装上衣兜里,戴上那顶运动帽,出门了。
早晨七时,安重根来到哈尔滨火车站。
天下了一场薄薄的冷雾。进入十月下旬的哈尔滨,是冷雾经常光顾的时节。淡灰色的冷雾,使这座欧式风格的城市蒙上了一层冷峻且神秘的色彩。教堂的钟声响了,正是七点整。钟声照例让栖息在钟楼的鸽子飞向迷雾的天空。
安重根在钟声下,伫立着,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
安重根去了站前广场对面的一家茶馆,在那里坐下来喝茶,并据此观察地形。
七十年代之前,在哈尔滨火车站站前广场上,这种小茶馆很多,很多旅客都坐在那儿喝茶、等火车。
薄雾渐渐地散去了,安重根看到,在站前广场上,有三三两两的旅客,在那儿摄影留念。
同时,他也注意到在这座俄式风格的站前广场上,到处都是便衣警察。他们用阴冷的眼睛注视着这里每一个过往的旅客、行人。整个广场上的气氛十分紧张。这些俄国的、日本的,也有穿着中国式对襟短衫、戴着礼帽的中国便衣,在瑟瑟的寒风下,竖起了自己的衣领子。
前来迎候伊藤博文的那些当地的、俄国的、日本的,以及其他国家的官员、侨民代表,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有的手持本国的小国旗儿,有的手持绢花。男士都是西装革履,女士则是花枝招展。
安重根自然地随着其中一伙侨民进入了火车站内,来到了欢迎伊藤博文的月台上。
安重根以他贵族的血统和自信自然的绅士派头,轻易地躲过了各国便衣警察机警的眼睛。
伊藤博文的专列已行驶在进入哈尔滨的途中了。守在他身边的死神,马上就要领这个白须小翁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不久之前的,由英美支持的那场日俄战争,让日本人占了很大一个便宜,即将朝鲜的全部和中国的东北,完全控制在日本的手里了。这一切都跟伊藤博文有关。因此,坐在专列上的伊藤博文除了自负,当然也显得非常自豪。
火车窗外,晨曦之下,霜叶烂漫。伊藤博文对他的随行人员说,其情景也不亚于日本上野的樱花嘛。
随行的男女都不断地鞠躬说:嗨!嗨!
伊藤博文的专列在上午九时抵达哈尔滨火车站。
安重根混在欢迎人群之中,并站在一个俄国军官的后面。
前面我说过,在安重根的侧面,那个同样年轻的、负责警卫的中国军官始终在注意着他。
他们曾同时仰头看着那只在欢迎人群的头上自由翻飞的小蝴蝶……
伊藤博文下了火车,在俄国军官的陪同下,开始检阅中国和俄国军人仪仗队。中国乐队和俄国乐队分别奏乐。白须小翁伊藤博文走到距安重根约十步距离的时候,安重根看了那个年轻的中国军官一眼,然后优雅地从右上衣兜里掏出了那支八连发的布拉乌宁式手枪——
……
安重根完成任务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那里没动。这时,那个年轻的中国军官掏出了手枪,跑了过去,半扶起倒在血泊中的伊藤博文,然后抬头看着安重根。
安重根问他,军官,他死了吗?
有着鹰一样眼睛的那个中国军官,用静止不动的眼神回答了他。
【1】按:不同书目收录的《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中,阿成引用的安重根的绝笔诗均有两处难解,第四句作“东风渐寒兮,壮士义热”,第七句作“岂度至此兮,事热固成”,查阅安重根原诗,将其分别修改为“东风渐寒兮,壮士义烈”和“岂度至此兮,事势固然”。此外,首句“丈夫处世兮,其志大兮”,安重根原诗作“丈夫处世兮,其志大矣”,与阿成的摘录有一字之差但不影响文意,没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