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们过着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时,厄运突然降临了,父亲吸上了鸦片烟。母亲在得知父亲吸上鸦片之前,就察觉到一些异常情况,如父亲身上老有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异味,精神也大不如以前,总是萎靡不振,哈欠连天,而且薪水给家里交得很少,大部分钱他自己花了,问他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又支支吾吾说不清。后来,父亲的一个姓刘的同事把父亲抽上鸦片的事偷偷地告诉了母亲,母亲才知道。母亲问:"这一带是军事禁区呀,哪有烟馆?他是怎么抽上瘾的?"姓刘的同事说:"总库在昆明采购给养时,老赵认识了一个商号的老板,这个老板是个大烟鬼,经常用鸦片招待老赵,几次以后,老赵就上瘾了。他不让我告诉你,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为好。嫂子,不要太着急,赶紧劝他戒烟吧!"母亲如坠深渊,精神差一点崩溃。于是,父母天天吵架,我们常常在深夜的睡梦中被父母的吵声惊醒,家里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的安定祥和了。
云南与缅甸接壤,大量鸦片从金三角走私到云南。为了赚大钱,一些不法商人做起了鸦片生意。由于官商勾结,当局虽然明令禁止,但是禁而不止。昆明及昆明附近的城镇地下烟馆很多,生意兴隆。即使被警察发现了,塞几个钱就了事。到烟馆抽鸦片的人,除了老百姓以外,还有公务员和军警。当权者明知鸦片之害小则祸及个人和家庭,大则危害社会和国家,但是,或因有利可图,或因自己就是吸食者,故而佯装不知,听之任之。父亲就是在这种大环境下吸上鸦片的。先是被熟人或朋友邀约到什么茶馆、酒楼之类的地方喝茶、聊天,后来则是被劝说小吸几口鸦片尝尝鲜,渐渐就上了瘾,一上瘾就不可收拾了。其实,那些茶馆、酒楼实际上就是地下烟馆,多是前面卖茶后面卖鸦片,或是楼下卖酒楼上卖鸦片。顾客可以买回去抽,也可以在那里抽,那里都备有抽鸦片的房间和烟灯、烟枪。
父亲原本是一个聪明、能干、办事认真而且富有责任心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受到单位的重用,担任总库军需官的重要职位。自从抽上鸦片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不务正业、谎话连篇。他的品德、人格、意志和抱负完全被烟毒摧毁了。他的薪水绝大部分都用来抽了鸦片,只将极少部分交给母亲,有时不但不交,还要问母亲要钱,或者,将家里值钱的东西,诸如手表、母亲的首饰等偷偷拿出去卖了抽鸦片。当他烟瘾犯了时,眼泪、鼻涕往外流,浑身哆嗦,看样子十分难受。他缠着母亲要钱,母亲不给,他就吼叫、威胁,要不就苦苦哀求。母亲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得将家里的生活费给他,他一拿到钱,就飞快地跑出去了。母亲非常痛苦,非常无奈,不知哭了多少次。于是,我们一家顿时跌入了痛苦的深渊。家里再也听不到笑声了,代替笑声的是父母的吵架声和母亲的哭声。母亲为了维持生计,就日夜赶做手工活。母亲的手很巧,她做了一婴儿的衣服、鞋帽,让大哥拿到集市上去卖,很受老乡的欢迎。
母亲苦苦哀求父亲戒烟,但没有什么效果。不久,当局迫于毒品泛滥的严峻形势,颁布了一道严厉惩办贩毒犯和吸毒犯的禁毒令,如果违反禁令,轻者坐牢,重者枪毙。父亲开始害怕了。他好几次看见军警押着五花大绑的贩毒贩和吸毒犯由敞篷汽车拉着游街,游完街押赴刑场枪毙。父亲非常恐惧,回家把看到的情况告诉母亲。母亲说:"你就下决心把鸦片戒了吧,你要是出了事,全家可怎么办?"父亲答应戒烟,并开始吃戒烟药。全家都非常高兴,好像在黑暗中又看到了曙光。可是,当时市面上卖的戒烟药,只不过是商家用以骗人钱财的东西,对戒除毒瘾根本不起作用。因此,没过多久,父亲熬不住烟瘾的折磨,又开始抽了。母亲又一次坠人了痛苦的深渊。看来,父亲要戒掉烟瘾真比登天还难。有一次,父亲潜入一家地下烟馆抽烟,刚抽了几口,突然几个军警端着枪冲了进来,见了抽鸦片的就抓。父亲反应很快,他迅速扔掉了烟枪,灭掉了烟灯,一翻身藏到了床底下,躲过了这一劫。父亲气喘吁吁地逃回家里,结结巴巴地对母亲说:"我…要…戒…烟!我…不…想…死!"在面临生与死的抉择时,父亲终于最后下了戒烟的决心。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如果坚持抽鸦片,就有可能被抓去枪毙;如果戒烟,就会很痛苦。但是,经受戒烟的痛苦,总比死了强。
经过朋友介绍,母亲花重金从昆明一位老中医那里买到了一种用祖传秘方配制的戒烟药酒,药酒稠稠的,像漆一样黑,有一股辛辣的刺鼻味。药酒一共有三大瓶,每瓶一个疗程,一个疗程二十天。服法是:每天早晚各服一小杯,每服一杯药酒,就要往药酒瓶里倒进一杯白酒,直到三大瓶药酒都变成了白酒,烟瘾就戒掉了。母亲每天亲自服侍父亲服药酒,还买来了蛋糕和各种点心给父亲下酒。每当父亲服药酒的时候,母亲都虔诚地站在旁边,她亲自把药酒倒进杯子里,然后双手捧着递给父亲,好像手里捧着的是救命的万验灵丹。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父亲喝下去,好像她的希望和梦想随着药酒注入了父亲的身体。她希望药酒有灵,能驱除父亲身上的烟毒;她梦想父亲最终能戒烟成功,我们全家能找回往日的和谐和快乐。服用戒烟药酒终于有了成效,父亲的情况比服药酒前好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了,烟瘾也不那么大了,全家人都很高兴。然而,据业内人士说,这种药酒只能减轻烟瘾,缓解痛苦,并不能从根本上戒除烟瘾。后来知道,父亲在服戒烟药酒期间,还偷偷出去抽了几次鸦片。因此,鸦片的毒瘾伴随了他一生,直到他离开人世。
不久,厄运再次降临,父亲失业了。由于紧缩编制,库房要大量裁员,因为父亲是吸毒人员,在必裁之列。所有被裁人员一律领取一笔遣散费,自谋生路。消息传来,犹如晴天霹雳,全家都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被裁减的父亲的同事,纷纷找到了新的工作或有了新的谋生手段。例如一位姓潘的,会算命、测字,还写得一手好字。他便在昆明大街上摆摊,给人算命、测字,还带写家书,一天能挣不少钱。有一位姓王的,会开汽车,就到一个富人的府邸当了私人司机。还有一位姓刘的,原是一个分库长,在职期间捞了不少外快,便与人合伙租了一间铺面,卖起了西药。父亲虽然有一身本事,但无奈染上了烟瘾,根本找不到出路。曾经有几家商铺想请他去当账房先生,但得知他有烟瘾后,立即作罢。
我们在云南举目无亲,投靠无门,一时陷入了绝境,整天坐困愁城,一筹莫展。后来,经过父母反复商量,又写信与祖父联系,最后决定返回沦陷区武汉。这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决定,这意味着我们一家老小,将要踏上一条无比艰难而且充满危险的征程,也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但现在只能如此,别无选择。母亲说:"我们不能困死饿死在云南。"临动身前,收到了祖父的来信,信中告诉我们务必取道贵阳返汉,因为他通过关系在贵阳的一位陆老板那里为我们存了一笔路费,并把陆老板的详细地址告诉了我们。这真是天大的喜讯,给了我们巨大鼓舞。
在离开库房前,我们依依不舍地搬出了小鸡山的洋房,来到山下。我们的心情悲凉而且沉重,大家都默默无语。我们弟兄几个伤心地仰望着这座苍翠的山峦,向它最后告别。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最美好的童年,对山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松树都很熟悉,都很热爱,我们怎么舍得离开这里?但是,父亲失业了,我们不得不离开,别无选择。不一会儿,接我们的汽车到了,我们只得上了车。汽车开动了,小鸡山离我们越来越远,突然,二哥、我和四弟号啕大哭起来,父亲、母亲和大哥也掉下了眼泪。这时,一朵乌云遮住了太阳,小鸡山突然黯然失色,好像一个依依惜别的恋人,为我们的离去而悲伤。
汽车把我们拉到了总库基地营房,我们奉命在这里集结。第二天,总库召开全体员工大会,总库长陪着一位国防部的长走进了会场,宣读了国防部关于库房缩编和裁员的命令,接着总库长宣读了被裁减的单位和被裁人员名单。其实,被裁人员早就得到了通知,今天只不过是宣布一下罢了。当天下午,各部门按级别高低和工龄长短给被裁人员发放了遣散费。
晚上,总库长在家里请我们全家吃饭。席间,他与父亲频频碰杯,表现了惜别之情。他对父亲说:"老赵,我们共事多年,相处得很不错,我的很多事都得到了你的帮助,我们在一起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难得呀!想到我们马上就要分别,心里真不好受。"说到这里,总库长显得很激动,他与父亲碰了碰杯,又说:"老赵,你不该去抽鸦片呀!你很有水平,很能干,工作又干得不错,这次裁员本来怎么也裁不到你头上的,就因为你抽上了鸦片,按规定在必裁之列,就连我也替你说不上话,没有办法呀!你是聪明人,怎么干起糊涂事来了呢?不应该呀!那玩意儿怎么能碰呢?多少人就毁在这大烟上,难道你不知道吗?"父亲听了总库长这一番话。满脸愧疚地说:"我辜负了总座的信任,我真后悔呀!"母亲插嘴说:"他现在知道错了,正在戒烟。"并把戒烟的情况告诉了总库长,总库长说:"这就好,这就好。老赵,你有这么多孩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孩子们着想呀!你一定得把烟戒掉啊!"父亲说:"感谢总座关怀,请您放心,我一定把烟戒掉。"总库长又说:"这次,你的遣散费是按提前退役的标准发放的,包括退役费、安家费和回原籍的路费,比你按规定应得的遣散费多了很多,也算是对你的补偿吧。"父亲双手抱拳,连说:"谢谢!谢谢!"饭后,总库长邀请父亲到书房喝茶、聊天。这时总库长的夫人偷偷把用信封装着的一笔现金塞到了母亲手里,说:"赵太太,这是老张让我给你们的,不要让老赵知道。你们孩子多,将来用钱的地方肯定少不了,这笔钱必要时可以救急。"母亲把钱放回到总库长的夫人面前说:"总库长对老赵已经很照顾了,我们怎好再要你们的钱?"总库长的夫人又把钱塞到母亲手里说:"赵太,收下吧!不要再客气了!"母亲只好把钱收下,并表示了感谢。
领到遣散费以后,我们就要启程了。为了防备意外,母亲将钱分成六份,装进她缝制的六个布腰带的夹层里,全家人每人一个腰带,都系在腰间。母亲说,这样做一是为了防备抢劫和偷盗,二是为了防备六人中万一有人走失,身上有钱应急,不致挨饿。母亲想得真是周到啊!

【赵克勤,毕业于武汉大学,是语言文字学者和著名编辑家,曾在北京大学从事17年的教学工作,后调到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先后参与了《辞源》第二版、第三版的修订工作,也参加了多部工具书的编写,编辑过多部词典、专著,出版过《古代汉语词汇学》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