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骂烟头,自有原因。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因爱而恨”,爱之切恨之深,让一个近三十年的烟民已经到了尴尬境地。抽烟的启蒙是在高一开始创办“文学社”的时候,社里就有一位“抽烟”的货色,时不时不知从哪里弄来些劣质的纸质香烟,一嘴茸毛,划根火柴就会偷偷吸上几口,我自坚强不屈,刚开始忍受他烟雾缭绕的诱惑,倒也没有被拉进吸烟的小青年队伍。
后来,直到文学社里那个抽烟的货色在《中国青年报》发了篇破文“一个小烟民的咏叹调”,却一下子勾起了我对香烟的爱恋,甚至似乎抽支破烟就是文学爱好者,云山雾罩之中仿佛成了得道神仙。于是,我便与狗日的香烟结下了不解之缘。
(二)
我对香烟的刻骨铭心的爱恋,远非主政文学社团的时候,而是在那个整天散发着牛粪味的边防部队。我从没有忘记那个凄惨的冻得要死的边关,每天都有边民散养的牛群放荡地穿越部队的防区,当头牛用它那四肢在部队院落里踏出一条线的时候,尾随的众牛们便制造出一条笔直的路。
我喜欢众牛们悠闲散漫、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多么和谐!它们逍遥快活地从戒备森严的部队防区大摇大摆地穿过,偶尔牛逼地回头望望哨兵,极具挑衅的眼神,让我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而孤单无助。与牛们相比,我就一头倔强的毛驴,拼命的赶脚,拼命的工作,时不时周身想起鞭子炸天的响声。
十八岁的流着千般幻想的年华,我开始理解一个人的凄惨江湖。在遥远的北部边境线上,没有爱情和仇恨,没有鲜花和掌声,没有歌舞升平和花枝招展,只有苍天大地和春与冬的转换。那个夏天和秋天像我的泡面,更像一个短命的家伙,根本来不及品味,就顺着肠胃乐颠乐颠地消失个无影无踪。
真正让我一发不可收拾地去抽烟,应该归功于我入伍携带的7本《诗刊》,加上那本定价1元5角的《康熙大字典》,这些随身的全部家当,我敢说就是我另一半生命。《诗刊》是高中时“文学社”的女社员相赠,扉页上曾密密麻麻写满了诱人的祝福,还有用红圆珠笔画出的并不很像的“红心”,只是“红心”悄悄地画在最左的下角,让我到达边防的第一夜看得心痛。
(三)
新兵训练一结束,我被在边防连队抽调到大队部训练新兵的班长,带到一个人烟罕至的边防连队。我东打听西打听,直到后来才得知缘由,大队抽调训练新兵的骨干,训完新兵就要带回自己的连队,这就是说,谁训的谁带走,有点像军校里“哪里来那里去”的潜规则。我的苍天,这个连队是最远的、最艰苦、最偏僻的连队,是清朝就设立的边境哨卡,远近除了自己的弟兄,没有其他人员,包括放牧的百姓。
我其实心里总想骂新兵班长,直到他临近退伍哭着拉住我的手,哭嚎着对我说,他后悔把我带到那里,让我沉默在成一块包着璞玉的烂石头。我笑了笑,坚强地拍了拍他已经摘掉军衔的肩膀说,谢谢你让我见识了神秘诡异的额尔古纳河右岸。
到那个连队的时候,没人迎接,一个几十号人的连队,发电的,做饭的,放猪的,牧羊的,喂马的,种菜的,站岗的,烧锅炉的,潜伏的,巡逻的,发报的,战斗班的等等,乱七八糟的,谁都不会关注谁,像千年始终流淌的界河水,静得要死,静得恐怖。
日升月恒,我到连队就开始了每天数狼的日子。所有的人,话说没了,人看够了,都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我每天都能凭窗看到山腰走过的狼,狼们从来不光顾连队,匆匆地为了生存奔波在山野之间,积极的去发现和撕裂野生的活体。
在沉默中学会抽烟的何曾是我?一批又一批嘴上长着绒毛的小青年来了,然后又一批批酮体发光黑不溜秋的汉子走出边防,当流失的年华与寂寞和空洞为伍,你方知道哭着喊着从军,却是一种人性的折磨和残忍的历练。
连队常常因封山而陷入孤岛,夏季暴雨来临,唯一的“天路”被冲断,便会让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变得倍感可怜;冬季大雪封山,会再次遁入隐居的生活。
(四)
对了,我可以借此文道个歉:我生活在边防连队的那些个岁月,我可能没接到你们的来信?因为半年一次的取信取报纸,或许导致了我无法及时看信回信而友情渐渐疏远。一封信,从来到回似乎折腾了近乎一年,让我在校园里好不容易结出的友谊之花,凋零破碎,苍白无颜。
再回到抽烟上。可以理解,那个靠自给自足生存的连队,利用外出取信取报纸取邮包的机会,购买半车的香烟,究竟能够维持我们那帮吞云吐雾的家伙多少时日?
可以肯定,封山的日子里,饥渴的不是食物,而是孤寂空洞的灵魂和无依。直到我那“文学社”女社员送我的7本《诗刊》被卷成纸烟,光天白日之下化作青烟袅袅升腾的时候,我才悟出来抽烟和戒烟的痛苦意义。
烟抽完了,就满院的砖缝里寻找曾经丢弃的烟头,烟头抽没了,就用报纸卷草叶代替香烟。一不小心,我那寄托友情的《诗刊》就被老兵们偷偷卷成纸烟,吸了个精光。
不知道是不是平生第一次无奈和痛苦,当报纸和杂志幻化成烟雾升腾的时刻,我始终认为灵魂该是凄苦不安的。
直到今天,我不清楚抽烟到底抽的是什么?是记忆?是怀念?是思索?是青春?而我总感到,我骂“狗日的烟头”,则是骂“狗日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