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人家巧云都从老家坐了一天火车来看你,你咋说走就走啊?"嫂子在后面急得直跺脚,我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往外走。
站台上的喇叭里正播着《我的祖国》,声音沙沙的,不知怎的听得我心里发堵。
83年的春天,火车站候车室里混杂着馊味和煤渣味,我刚值完夜班,眼圈发黑。
破旧的电扇"吱呀吱呀"转着,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海报,角落里堆着几个黑乎乎的暖水瓶。
嫂子王桂珍硬拉着我去相亲,说是老家来的表妹,我心里直打鼓。
这些年催我结婚的人太多了,单位里的大婶们看见我就问:"小李啊,咋还不找个对象?都快三十的人了,再不找就该剩下啦!"
我烦得很,可架不住我妈和嫂子一个劲地念叨,天天念叨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候车室角落里坐着个姑娘,梳着当时最流行的学生头,穿着件藏青色的确良衬衫,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粗布手帕。
长条木凳上还放着个带补丁的帆布包,包角都磨白了,看着就让人心疼。
那手帕倒是干净,就是边上绣着朵不知是啥的花,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自己绣的。
嫂子还没开口介绍,我就转身走了,把她喊得嗓子都哑了。
要说我为啥这么抵触,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会儿我刚从部队转业到火车站,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月轮着白班夜班倒。
可我妈和嫂子总怕我打光棍,隔三差五就给我介绍对象。
有当会计的,说是镇上供销社的;有教书的,是县城小学的老师;还有卫生院的护士,听说手艺特别好。

可我就是提不起兴趣,看见相亲就头大,每次都找借口溜了。
久而久之,我妈都快被我气出病来了,整天唉声叹气的。
谁知道,我刚走到站前广场,就看见我妈提着根竹竿追过来了。
她上了年纪还能跑这么快,可把我吓一跳。广场上卖早点的大爷都看傻了眼,热气腾腾的包子摊前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对得起德明吗?"我妈气喘吁吁地说。
德明这个名字像道惊雷,把我劈在原地。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爽朗的笑声。
张德明是我最好的战友,我俩一块在边防站当兵。那会儿每人一个月就领八块钱津贴,买俩鸡蛋都嫌贵。
可他总要省下一半寄回家,自己光啃咸菜窝头。有时馋得不行了,就跑去后山摘野果子充饥。
他爱看《红岩》,我爱听评书,晚上守岗的时候,常常一个念书一个讲故事。
零下十几度的天,我俩缩在岗亭里,他那本《红岩》都翻烂了,书页子都快散了,还是舍不得扔。
他总念叨家里的妹妹,说妹妹从小没了娘,就他一个人照应。
每次说起妹妹,他眼里都带着光:"我妹妹可聪明了,高中快毕业了,要是有钱,准能考上大学。"
有一回他发烧到四十度,我值了他一宿的班。第二天他还发着烧,硬要请我吃挂面。
那碗面我至今记得,就放了点葱花,连油星子都看不见几个,可吃着比山珍海味还香。
那年夏天的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山里下了场大雨,河水暴涨。
我去查看河堤,一脚踩空掉进了水里。德明二话不说就跳下来救我,把我推上了岸。

可他自己却被山洪冲走了。临走前,他就说了一句话:"建国,我妹妹就托付给你了。"
我当时被山洪呛得说不出话,等缓过神来,人就没了。找了三天三夜,连个影子都没找着。
那段日子,我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德明被洪水冲走的场景。
回到家,我瘫坐在竹椅上,母亲的话像重锤敲在我心上:"巧云就是德明的妹妹,人家特意从老家来找你。"
"这些年,人家过得多不容易啊!上有老下有小,一个人撑着整个家。"
我这才知道,原来李巧云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公社办的缝纫社做工。
那会儿缝纫社一个月才挣二十来块钱,赶上过年过节忙,才能多挣几块。
她白天做工,晚上还要照顾生病的老爹。德明走后,她爹一下就垮了,整天卧床不起。
嫂子接着说:"你知道她为啥非要来火车站等你吗?她说,哥哥生前最爱听你讲火车站的故事,她想看看是啥样。"
"这孩子,坐了一天绿皮火车,连口热饭都没吃。站里买份盒饭要一块二,她舍不得花。"
我的眼睛一下子湿了。想起德明还在的时候,我常给他讲火车站的事。
说如何调度,说客车货车怎么分道,说站里的灯塔多亮多漂亮。
他总是听得入神,说等退伍了也要来站里工作:"到时候咱俩一块干,多好!"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德明临终前的眼神,想起巧云低头摆弄手帕的样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特意换上那件德明送我的蓝格子衬衫,又骑着二八大杠去了火车站。

巧云还在那里,坐在同样的位置,手里还是那块手帕。候车室里放着《东方红》,她跟着音乐轻轻哼着。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特别像德明,都是那么爱笑的人。就连发呆的样子都像,眼神里带着点倔强。
"对不起,我......"我刚开口,她就摆摆手:"我知道,哥哥的事嫂子都跟我说了。"
"你别自责,这些年我也想通了。哥哥性格就这样,见不得别人受苦。"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钟。我这才认真打量她,眉眼间真有几分德明的影子。
她说话时总喜欢摆弄手里的东西,这点也像极了德明。德明紧张的时候就爱摆弄帽檐。
后来的日子,我常去缝纫社找她。她给我缝衣服,我给她讲火车站的故事。
站里的售票员都认识了这个经常来找我的姑娘,还给她留专门的小板凳,上面垫着块红垫子。
她总是来得早,坐在那儿织毛衣。织一件毛衣能挣三块钱,她就在下班后加班织。
可好景不长,单位里有人说闲话,说我是因为愧疚才对巧云好。
还有人说我是在还人情,说我这是报恩,不是真心喜欢她。
这些话传到巧云耳朵里,她难过得好几天没来找我。平时爱说爱笑的人,一下子就沉默了。
我找到她家,她爹正坐在门口晒太阳。老人家瘦得皮包骨头,见了我,叹了口气。
"建国啊,你是个好人,可我不能让巧云受委屈。她哥哥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不欠我们家的。"

我一下子急了:"叔,我对巧云是真心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现在我找到了,那就是巧云。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84年春节前,我骑着自行车去找她。那天特别冷,北风呼啸,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可她却站在缝纫社门口等我,手里捧着个暖水袋,脸都冻红了。
"你看,这是我给你织的毛衣,你试试合身不。"她把一件棕色毛衣递给我,上面还绣着个小火车头。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原来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而承诺需要用一生去兑现。
如今,每当看见站台上的列车驶过,我都会想起德明。你放心,你的妹妹,我会一直守护到底。
那年你说过的话,我记到了现在,也会记到以后。因为兄弟的托付,是我今生最重要的承诺。
站台上的喇叭又响起了《我的祖国》,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德明的笑脸。他还是那身军装,站在岗亭门口,跟我说:"建国,你小子可算开窍了。"